他的視線落在了掉落地面的書上。
書掉落姿勢非常端正,攤開在地上,紅印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柏辛樹問:“你研究大篆?”
左佑佑被現場活捉,雙腿顫抖,強撐著才沒找個地縫鉆進去:“呃……對。學習一下篆書。”
柏辛樹把書撿起來,放在桌面,指著紅印說:“那你說說,你怎麼辨認出來大篆的?”
左佑佑內心坍塌了。
這些人,隨時考校學問,是一脈相承的優良傳統嗎?
左佑佑說:“呃……因為不是小篆。”
這話聽起來像廢話,其實不然。
大篆是個統稱。
秦始皇統一中國,大搞「書同文」,進行規范后叫秦篆,史稱「小篆」。
小篆之前,一般稱為大篆,包括甲骨文、金文、侯馬盟書、戰國簡牘帛書等。大篆里面,比較有名的,是「石鼓文」,也就是刻在石頭上的字。
柏辛樹點了點頭,隨手倒了杯水給她:“那你看,我這個印,具體是?”
左佑佑觸碰到了知識的盲區。
柏辛樹提示:“你應該很熟悉。我們正在做的。”
左佑佑靈光一閃,盲猜:“殷周金文。”
簡單來說,就是秦代以前的篆書,刻在金屬器皿上的。也正是簡行舟和夏博士在做的工作。
柏辛樹指著紅印說:“辨認一下這幾個字。”
左佑佑內心狂喜。
老大的名字,這不就來了麼!
她趕緊發揮了人生中最真誠演技——本色出演,羞愧地說:
“認……認不出來。”
柏辛樹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用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紅印:“這個字是「鈢」。其他三個字是我的名字。”
左佑佑:“?”
紅印一共四個字,你就說了一個?
你的名字是什麼?
念出來啊!你倒是念啊!
左佑佑懇切地說:“能解釋一下嗎。”
柏辛樹說:“「鈢」,璽,就是「印」的意思。在秦以前的遠古時期,多為私人使用,象征誠信。意思就是我的私印。”
很好。
你的名字呢?
左佑佑還想再悄悄試探一下,柏辛樹已經伸手把書拿過來看。
柏辛樹猜不到左佑佑那麼多心思。
這個住處是柏辛樹拿來趕項目用的。在他看來,左佑佑半夜坐在這里,必然是因為工作而焦慮。
柏辛樹覺得,只有公認難纏的東亞經濟史項目,才能讓左佑佑夜不能寐。
為了照顧左佑佑的自尊心,他主動提了出來:“東亞經濟史項目確實比較難做,閱讀起來有沒有障礙?”
左佑佑所有的試探都變成了口舌發干。
這是從考校學問改成匯報工作了?
她垂頭喪氣:“……有。”
柏辛樹說:“什麼問題,說來聽聽。”
左佑佑趕緊說:“老大,那怎麼好意思!現在都這麼晚了,明天再找也一樣的!”
她瘋狂暗示,就差把「回房間休息」幾個字說出來。
柏辛樹善解人意地說:“工作上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做的項目也歸屬于我的部門,本質上也是我的事情。”
左佑佑:我是假客氣,你是真老實。
左佑佑:要糟。
左佑佑:卒。
柏辛樹仔細觀察著左佑佑的表情,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便挑了個婉轉的方式:“姜世欽的論著你著手整理了沒有?感覺怎麼樣?”
“姜世欽博士畢業以后,去美國讀「博士后」,現在在哈佛訪學,你可以聯系一下他,注意時差。他雖然中文不太利索,但學術功底還是不錯的。”
左佑佑聽到這里,倒是真情實感地嘆了口氣。
“整理了一些。”
她沉痛地說,“姜世欽的中文確實不太利索。所以,需要一句話一句話揣摩作者的意思。”
柏辛樹點撥左佑佑,“你不要上來就直接去看他每句話的意思。”
“那要怎麼看?”左佑佑連忙虛心求教。
第66章 在博士堆里死撐&中韓砂糖貿易與日本
“先整體迅速瀏覽一遍。迅速摸清他論述的整體脈絡。然后幫他調整整體論述結構。基于這個結構,再去調整他的論述順序,把目錄確定好以后,再修改內文。”
“你是古籍編修,要著眼于整體。”柏辛樹凝視著左佑佑,“你就好比一個廚師,整個萬泰和號所反映出的東亞經濟史,所有的原材料、一手史料和論述全在你手上,這些就像是洗干凈的菜。最后這道食物烹飪成什麼樣子,想怎麼烹飪,都由你來決定。那些地方你覺得有價值,就聯系作者補充論述。哪些地方你覺得需要刪掉,哪些地方你覺得作者的結論存疑,需要重新斟酌……這些都由你說了算。”
“他們都是博士……”
“博士算什麼!”柏辛樹大手一揮,“我們這行,一塊板子砸下來,有幾個不是博士?你大膽去做!”
柏辛樹顯然選擇性地忽略了左佑佑的學歷。
左佑佑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可是……可是我何德何能,能替哈佛大學的訪問學者做主……”
“術業有專攻。既然你做了這個崗位,你就要肩負起這個責任。我們這些編修,誰的作者不是知名學者?誰的作者不是名家?你要有自己的判斷,你相比作者本身,站位要更高一些。”
左佑佑想到柏辛樹、老石、夏博士、簡行舟他們的專業功底,又想到了自己的專業功底,顫抖著說:“老大,好難啊。
這個任務太重了,其實……我覺得我還沒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