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不提供三餐,卻按點給予熱水。饅頭冷透就會硬,許澄寧用饅頭夾了腌菜,貼著盛水的陶碗捂了一會兒,一口饅頭一口水地吃完。
為節省蠟燭,入夜她也不挑燈夜戰,用藥膏子捂熱了手腳后,把自己裹得像個蠶寶寶睡下了。
許是號房陰冷徹骨,叫人睡不安穩,夜里輾轉之時又夢回岐山村……
祖母是個干瘦矮小的老婆子,像廟里供奉的夜叉一樣兇神惡煞,握著帶刺的藤條一邊打一邊痛罵。
“你這個蕩婦!仗著有幾分姿色就敢勾搭人,背著大山偷漢子!說!這個野種是不是你在外面亂搞有的?!到底是誰的種?!”
母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真是大山的孩子!求您,別再打啦……”
大伯娘笑道:“娘不知道,女人生娃,哪個是娘明明白白,哪個是爹嘛,當娘的可能也不知道呢!”
三叔母也道:“南哥兒自打生下來,就長得跟兄弟姐妹不一樣,別人抱一下子嫂子都不許,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天天賣菜都背著南哥兒,該不會……是帶著兒子去見他親爹吧?”
祖母大怒,嘰里呱啦罵得難聽至極,細細的干枯的手指指著她:“拖出去打死!扒了褲子打!”
“不要!”
母親撲過來緊緊把她抱在懷里哭喊:“不要打!不要打他……”
無論幾個堂兄怎麼拉扯,母親都死死抱住她不肯放。
那頓藤條,她沒挨幾下,母親卻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從大宅回到自己家要越過一個長長的小土坡,母親單薄干癟的身軀在前面搖搖晃晃地走,她邁著小短腿跟在后面。
跪了一整天,她走不動撲倒了,巴巴地趴在土坡上,仰頭看母親。
母親回過頭,夕陽在她身后染上橙紅的光暈,暖融融的,她看不見母親臉上的神情。
母親定定站了一會兒,走過來把她背起,才繼續往前走。
年幼的她不懂事,趴在母親背上摟著她的脖子,晃著小腳丫回了家,那段土坡很長,長到令她忘記了在大宅的遭遇。
但祖母沒有忘,村里的人也都沒有忘,他們一次次變本加厲地羞辱母親,默許家中的孩子欺負她辱罵虐打她。
大姐二姐知道是她連累了家人讓她們都過不好,也對她拳打腳踢,不給飯吃。
母親先是變得沉默,再逐漸暴戾,終于也全部發泄施加到她身上,在弟弟小福出生后某個昏暗無光的早晨,將她的頭死死按到水塘里……
她一身濕漉漉地撲到爹爹身上,在他懷里一個勁地哭,爹爹渾身都在顫抖,胸腔像個老舊的風箱雜音咻咻,不停地喘。
“這是干什麼?你要對孩子做什麼?!”
母親歇斯底里。
“她害了我!害了我這麼多年!有小福了,還留著她做什麼!給我!”
母親抓住她的頭發往外拖,爹爹踉踉蹌蹌撲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從母親手里救下了她。
“你不喜歡他,就不用管他,我養!我來養!”
后來,爹爹送她去上學堂。
他左腿比右腿長一截,抱著她走路,一崴一崴的。
他指著廟里的圣人塑像說:“小南要好好讀書,做個明白人,別像爹爹一樣,一輩子糊里糊涂,連帶你娘,也跟著我受苦……”
她摟著爹爹的脖子,滿口答應。
“爹爹沒用,當不了好丈夫,當不了好爹爹,小南,將來你大了,不要記恨你娘和你姐,也對她們好,好不好?”
“好~”
她掰著短短的手指:“小南會好好讀書,對爹爹第一好,對阿娘第二好,對小福大姐和二姐第三好,對……”
她還指著路過的轎子,脆聲道:“爹爹不用有用,小南會有用,小南會好好讀書,給爹爹掙大轎~”
爹爹笑了,他得過病,一笑就忍不住地抽搐翻白眼。
“那要掙不到怎麼辦?”
“小南長大了,換小南背爹爹~”
爹爹哈哈地笑,笑臉逐漸變得模糊,眼口耳鼻滲出滾燙的鮮血,她驚惶顫抖地拿手去接,卻怎麼都接不完。
“死瘸子滾!交出你兒子饒你一命!”
“敬酒不吃吃罰酒!接著打!”
……
“不要!”
許澄寧驚醒,大口大口喘著氣,腦子里一片空白。
第31章 賞花會
咚咚咚。
隔壁號房不耐煩地捶了隔墻幾下,然后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翻身的聲音。
許澄寧終于晃過神來,平息了一會兒,也不想再睡,點起蠟燭,借著微弱的燭光翻看自己白天寫下的文稿,稚嫩的眉眼漸漸凝重。
最后一把將文稿揉皺丟進硯臺里洇開,重新鋪好宣紙提筆撰寫。
她是母親洗不清的罪孽,丟不開的恥辱,也是爹爹留在世上的將一家人拉出泥沼的唯一希望。
母親頂著淫蕩的惡名在田間佝僂了十多年,而爹爹因為救她丟了命。
她能活到今天,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太大,她又怎能有一絲松懈?
她不能收手。
大腦嗖嗖地捋著思緒,那四年游學經歷里學到的一切一點一點在腦海中浮現,點連成線,無數線被分經分緯,理清、交織、環環相扣,匯聚成一卷千山萬水錦繡華章。
她廢寢忘食地寫了一天一夜,硯臺里的墨汁干了又滿,滿了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