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又抬頭,看到前面高懸的匾額,金箔包飾的四個大字格外耀目。
清正廉明。
清正廉明,維護的是世道的公正,可若世道本就不公,她還能得到公正嗎?
她垂眸,撩袍,直直跪下,脊背筆挺。
謝老國公從她進來那一刻便不錯眼地盯著她,發妻與孫女的臉在眼前不停地交替變換,令他死死地摳住了輪椅的扶手。
曾實政一拍驚堂木:“犯人許澄寧,女扮男裝,欺君罔上,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
“你為何要假扮男子?”
“民女行三,上有兩個姐姐,祖母怨怪我母親不能生子,倍加苛責,因而母親鋌而走險,將我假作男兒。自記事起,民女便是做男兒裝扮,六歲初識男女之別,方知自己為女兒身。
“但民女八歲離家,數年不曾歸鄉,投考科舉之事是民女自己的決定,母親并不知曉,恩師亦不知我身份,此事乃我一人之罪,與他人無關。”
把女兒當成兒子養,有違人倫,但并不犯法;可若是明知她是女孩,還送去考科舉,那做母親的也要被治罪。
姚管為她捏了把汗。
癡兒!你可知你養母背后是如何排揎你的,你還在為她開脫!
“你既知自己是女兒身,為何還要繼續假扮男子?你既知蒙混進科考有罪,為何還要這麼做?是不是為了欺世盜名?”
“螻蟻之身,茍活尚且不易,何求虛名?”
許澄寧張口道:“數月之前,長安府有一富商落網入獄,此人曾在八年前,欲強買我為奴,我爹不肯,因此被他們打死。
“我向縣衙、府衙求告無門,無人肯接我的訴狀。我爹慘死,而罪魁禍首卻逍遙法外。
黃忠明作惡,人人有目共睹,卻不能奈他若何。”
陶問清道:“所以,你決定考取功名,自己討要公道?”
“正是。”
曾實政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朝廷自會明察秋毫,懲治惡人,輪得到你來執法?”
“正義遲遲,等還了公道,我爹身死,我已殞命,要這公道有何用!”
許澄寧心中微微譏嘲,道:“大人,你問我為何不做回女子。敢問大人,我若是女子,可還有書院能讓我讀書?可還有名師大儒愿意收我為徒?可還有人能庇護我?黃忠明能搶我一次兩次,難道不敢再搶我第三次?身為女子,有人逼良為娼,我是不是還要以死證清白才算貞烈,才能被人贊一聲好?”
“大人!”許澄寧直視曾實政,清亮如泉水的眸子此刻卻像燒起了兩團焰火,“我生而為女,不曾以女身為恥,若是這世道能讓我活下去,我又何必甘冒殺頭之險,做下這等壞法亂紀之事?”
“這世道不給我活路,我唯有從死路里走出來,我自知有罪,但不悔!”
她骨子里是江南女子,聲音卻不似江南女子的吳儂軟語,而是清脆洪亮,氣息飽滿,不虛不浮,吐出來的一字一詞都格外清晰有力。
謝老國公緊緊抿住嘴。
寧王世子聽她條理清楚,頭頭是道,便輕咳一聲,手指無聲點了點扶手。
曾實政瞥眼看見,便冷冷哼了一聲:“大膽許澄寧,你還敢狡辯!據本官所知,你家人丁興旺,有叔伯兄弟數人,如何會沒人庇護你?你何曾走投無路到必須女扮男裝?”
許澄寧道:“我們與隔房叔伯兄弟不睦,當初黃忠明欲強買我,便是我大伯不顧我爹意愿牽的線。”
“你當真是為父報仇?不盡然吧!”
許澄寧微愣,又聽曾實政命令道:“傳證人上堂!”
許澄寧回頭,看見焦氏被帶上了公堂,徹底懵住了。
長安府離京城最快也要十二三日的行程,一來一回至少也要小一月,現在焦氏居然說到就到了?
她身份暴露不是偶然!有人做局害她!
有人很早便識破了她的身份,特意謀劃了這一場!
“焦氏,你們許家隔房之間,可是感情不睦?”
從來刁鉆刻薄的焦氏這會兒很是懦弱地跪著,點頭道:“不,我們與二弟和二弟妹,一直很好。”
許澄寧心里涌起一股惡寒。
“許澄寧所言,她考科舉是為父報仇,是否屬實?”
焦氏突然低頭抽泣起來。
“大人明鑒,二弟的仇,是我夫君替他報的呀。當年許澄寧惹了麻煩,還害她爹被人打死,是我夫君忍辱負重跟著黃忠明做事,拿到他犯事的證據,這才將他送進了牢里。”
許澄寧當初歸鄉是拿捏了許家大宅一家,逼得許大地不得不去作證抓黃忠明,沒想到竟被焦氏歪曲成這個樣子。
“反倒是許澄寧,從小心氣兒就高,一直恨她爹殘疾給自己丟臉,根本就不孝順,哪里會給二弟報仇?她回鄉之后,把二弟的骨灰挖了出來,還在族譜上除了族,她要是孝順,怎麼會干這種事?全村的人都可以作證!
“我夫君是真心疼愛許澄寧的啊,她是女孩兒,我們一直都知道的,怕婆母怪罪弟妹,我們都替她瞞著。婆母沒了以后,她大伯怕繼續扮男子下去要出事,想給許澄寧找個好人家嫁了,許澄寧不愿意,又怕我們知道她身份說漏嘴,就把我們害得無家可歸,把她大伯都給弄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