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靜了下來。
沈妤側頭望向窗口,心中郁結不已。
一路行來,不斷有人離開,她似乎一直在和不同的人做著告別,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身邊的那個人還在。
李昭年的目光從她的臉滑了下去,落在她搭在腿上的手上。
那只手就挨在榻邊,那樣近。
他靜靜看著,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就要觸上去,卻止步在了帳簾,然后指尖又慢慢蜷縮了起來。
①君子無道則隱,有道則出,出自《論語》
第 299 章 可憐生在帝王家
“我近日時常做夢。”
聽見李昭年的聲音,沈妤回頭看他,“夢見了什麼?”
李昭年笑著說:“都是些天馬行空的夢,好些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我有一個家,在一座山腳下,庭前有一片飛燕草,每到春夏相接,便能花開滿地。”
隨著他的描述,沈妤也跟著笑起來,心生向往,“那一定很美。”
“嗯,秋有友人來訪,春有喜鵲長鳴。”
“那冬日呢?”
“冬日我便獨自看雪。”李昭年喉嚨哽了哽,說:“回去吧,他該等急了。”
沈妤側眸看他,忽然伸手想要拉開帳簾再看一看。
她向太醫詢問過李昭年的病情,藥石罔醫,能拖到現在已是奇跡,今日一別,即是永別了吧。
李昭年沒有制止。
她若想看他如今油盡燈枯的模樣,他不會阻止,但他還是想讓她記得從前的那個李昭年。
他只是靜靜看著,看著她抬起了手,又放下去。
“你……”沈妤遲疑道:“還有遺憾和所求嗎?”
“遺憾和所求都太多,若讓我選一樣。”
李昭年頓了頓,“如果可能,還請留下我兒一命吧,天高海闊,送他去哪里都好,農夫、小廝、鐵匠……只要別做李氏子孫。
生在這宮墻之內,已是他的不幸,就讓他……讓他平平淡淡過一生吧。”
沈妤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還有嗎?”
李昭年定定地看著帳簾后的人影,“沒有了。”
沈妤喉嚨和眼眶酸澀,艱難起身,披上狐裘便要離開。
李昭年看著她走到門口,忽然撐著床榻,傾身抓住了帳子,卻始終沒有掀開。
“阿妤。”
沈妤停步回頭,看見了抖動的帳簾。
李昭年溫柔地笑了,“有幸識你,我也算……不枉此生。”
“嗯,我也一樣。”沈妤回以他一個笑容,也不知他能不能看得見。
她飛快轉身,在落淚前踏出大殿。
風雪依舊,宮女撐傘為沈妤送行。
宣輝殿前的廣場曾被鮮血的尸首鋪了滿地,如今又是一片銀白。
“王妃,王妃。”
一名宮女踩著雪疾步追來,是方才在殿中伺候李昭年的宮女。
沈妤停下腳步,“何事?”
宮女跪在雪地里,雙手捧著一個巴掌大的錦盒說:“陛下有禮物送給王妃,是給王妃腹中孩子的禮物,請王妃務必收下。”
沈妤伸手接了過來。
正準備打開,宮女又道:“陛下說,請王妃出宮之后再看。”
沈妤握緊了手中的錦盒,望了一眼宣輝殿緊閉的大門。
宮女目送沈妤離開后折返,剛跨入殿中,便驚喜地睜大了眼。
“陛下,您能起身了?”
不過片刻,她便意識到了這是什麼。
李昭年坐在床沿,身上已穿戴妥當,烏發用一根木簪高高豎起。
“陛下,要戴冠嗎?”宮女問。
“我已不是陛下了。”
那個稱謂是桎梏,是將他束在這牢籠中的枷鎖,如今卸下那個冠冕,他一身輕松。
李昭年擺手,笑著說:“拿我的氅衣來,我想出去走走。”
宣輝殿的大門大大地敞開,風雪被卷到門口,落在地上眨眼就消失不見。
李昭年伸手接住落雪,他在雪中抬起了頭,任由雪片撫過他的眉眼。
“去降紫閣。”他有些高興說:“那里能看到整個盛京,我年少時常在那里看雪。”
他撫開撐傘的宮女,搭著內宦的手臂在雪中緩緩前行,每一步踩在雪中,都是嚓嚓聲,陡然覺得竟那樣的悅耳。
沈妤跨出第一重宮門,望見了等在門口的謝停舟。
他朝她走來,從宮女手中接過傘,將沈妤往懷中攬了攬,低頭問:“冷嗎?”
沈妤搖頭,“奇怪,今年這個冬似乎不怎麼冷,我們走一走吧。”
謝停舟將她攏進自己的大氅,只露出一個腦袋,“走。”
地上留下了兩串腳印。
降紫閣的欄桿上沾染了風雪。
內宦放下簾子,李昭年又讓人打開。
他扶著欄桿傾身,任長風吹過他的身體,他還想再看一看她,再看一看這方天地。
不知五年十年之后,是否政通人和?是否歌舞升平?
天地間一片素白,回望此生,諸多遺憾。
沈妤問他可還有心愿,他騙她說沒有了。
他此生,甚至沒有勇敢握住過喜歡之人的手。
“你手里的是什麼?”謝停舟的目光掃過沈妤手中的錦盒。
“不知道。”沈妤緊握著,“是李昭年送給我們孩子的禮物,他說出宮再打開。”
謝停舟看向前方,“宮門到了。”
長風鼓起了李昭年的袖子,將天地與風雪灌入,幾乎融進他的身體。
李昭年望著一片浩然天地,喃喃道:“我仍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
“二愿海晏河清。”
“三愿你歲歲常安,與君……來生再見。”
他忽然松開了握住欄桿的手,身體迎著風雪而去。
風聲颯颯呼嘯在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