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陳文心還是堅持要去。
“二哥都說帶我去了,你還鬧呢,再鬧我把你也帶去。”
白露聽了忙道:“這是說哪兒的話,主子要去,我肯定也要去的。”
她雖然害怕,也不能讓主子一個姑娘家自己到那種地方去。
陳文義再好那也是男子,總歸不如女子細心,能照顧得周全。
于是陳文義帶著她和白露去了刑場,皇上原想讓小李子跟著去,又怕她多心。
便吩咐陳文義多帶上些人手,好生保護。另外別叫她看著太血腥的場面,嚇得晚上做惡夢。
陳文心既然自己決定要去看,就不會為此受到驚嚇。
又或者說,她愿意受這個驚嚇。
菜市口在揚州城最繁華熱鬧的一條街之后,本地官府行大刑皆在此處。
今日的監斬官是揚州知府,菜市口圍滿了想看熱鬧的百姓。
陳文心不想在監斬臺上看,便有兵士開道,把擁擠的人群中間分出一條路來。
他們從人群中穿過,走到監斬臺一側的一座茶樓上,從上看下去。
這座茶樓的二樓被他們包下,空蕩無人。
底下的人群合攏圍觀,人聲鼎沸。
有的人從茶樓里搬出椅子來想坐著看,店里的小二忙追出去要收錢。
一把椅子五文錢,小店免費送一碟瓜子。
不一會兒茶樓底下那層的椅子就被搬空了,還有百姓想上樓來搬椅子的,見著守在樓梯上的兵士們,便怯怯的退了下來。
“揚州是個溫柔富貴鄉,別說謀逆了,就連殺人強盜的事情也不多。瞧這些百姓的神態,應該是很久沒見過死刑了。”
掌柜的親自上來送上茶水,見座上兩個容貌相似的兄妹,面色冷淡沉郁,不敢多言。
他躬身做了個揖后,便退下了樓。
陳文心看向不遠處的刑場上,五個身著白色囚衣、背后插著決死牌的人并排跪在地上。
他們身上傷痕累累,白色囚衣幾乎要盡數染成紅色。
在紅柳和二爺的面前,擺著兩幅絞刑架。柳嵐等三人面前,擺著一把锃亮的大刀。
底下的人群興奮地叫嚷起來,議論著這五個人的刑為什麼會有區別。
“照我說啊,謀逆刺殺皇上這種大罪,讓他們死得這麼容易也太仁慈了!”
“那你說判什麼罪好?”
“最不濟也得千刀萬剮,凌遲處死啊!你看,還有兩個能留全尸的呢!”
“那是個姑娘,姑娘家的就算是逆賊,恐怕也出不了什麼力氣。所以給她個全尸罷?”
“那個姑娘可不普通吶,你們不知道?那是秦淮河畔煙云館的頭牌紅柳姑娘,聽說前任兩江總督就是死在她床上的……”
眾人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議論,很快又聊到了秦淮河畔哪個姑娘模樣俊,哪處小曲兒唱的最好。
瓜子殼撒了一地,很快又被后面擠上來的人踩到腳下,混在泥土中看不出來了。
陳文心默默聽著,嘆道:“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死不過視為一場戲罷了,又能得幾分感懷?”
這一場拋頭顱灑熱血的戲,四月春暖,落得她一聲嘆息。
“父親只知教你我仁義禮信,謙和良善。如今才知是誤了你,早知如此,不該使你這樣良善。”
陳文義眉頭一皺,望著她眸中帶著憂慮。
“二哥以為我憐憫他們,所以要來看他們行刑?”
陳文心道:“我沒有。其實,我真的很恨柳嵐。”
“若不是因為他,我可以一直無憂無慮地和皇上在一起。我每天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就算在宮里,我也很開心。”
“如果不是他的誣陷,皇上不會猜疑我,我也不會對他失望。一切和從前一樣,從前很開心的,對不對?”
陳文義很想告訴她,就算沒有柳嵐,這件事也許遲早還是要發生的。
有些事是注定的必然,絕非偶然。
皇上畢竟是皇上,他習慣了周圍的人對他使心眼玩手段,習慣了猜疑和監視。
他真正能相信的,恐怕只有自己。
“民間夫妻尚且有爭吵猜忌,何況天家。況且你們有夫妻之分,還有君臣之名,不可求全。”
這不是陳文義的心里話,卻是他此時此刻不得不對陳文心說的話。
是啊,她記恨柳嵐,記恨皇上又有何用?
柳嵐是要死的,皇上注定是她的夫君。
和皇上賭氣,傷的不過是她自己罷了。
她看著刑場之下,盯住那個面對大刀跪著的男子。
他劫持過她,將她在冰冷的秦淮河中拖行。
他蔑視過她,視她為忘了自己民族大義的無恥之人。
他也同情過她,贊賞過她,而后。
愛上她。
最讓她氣惱的是,這些并不僅僅是他的單相思。
她曾給過他希望的。
她給他看自己的天真無邪,楚楚可憐,讓他失去防備。
她假作屈服,甘心跟從,讓他想要帶她去南明。
她說,衣裳要大袖子,再鑲上紗邊。腰身要收緊,再用珍珠做盤扣……
這樣拙劣的通風報信,他竟然沒看出來。
那一襲紅色的珍珠衣,是她的虛與委蛇,他的深情錯付。
可她還是恨。
不知該恨柳嵐還是該恨自己,那恨意越發無從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