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遐想,終究成空。
她從進宮起就是佟貴妃,她到死的這一日,還是佟貴妃。
嬪妃若無大過,死后都會被追加一級封賞。
她希望皇上能以皇后的名義追封她,而非皇貴妃……
意識漸漸地渙散,院外仍是寂靜無聲。
佟貴妃終于放棄了抗爭,慢慢地合上了眼。
她太累了,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等皇上了。
皇上為什麼不來?
難道他不知道她要死了嗎?
還是又被勤妃那個小狐媚子絆住了?
意識漸漸模糊粘稠起來,似乎沉進了一汪幽譚之中,冰涼黑暗。
她覺得渾身發冷,冰山的寒氣一絲絲鉆進她的肌膚,讓她冷得像要撕裂一般。
她張大嘴喊著,卻沒有人能聽見她的喊聲——
遠遠的,傳來絲竹管弦的聲音。
花旦嬌嫩的聲音,唱著一曲牡丹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
冰水融化之時,門吱呀一聲打開,陰冷空曠的寢室中,只有大床上躺著一具女子的尸體。
太監毫不避諱地將手伸到她鼻子底下,察覺不到任何呼吸之后,面無表情地轉身朝外大呼——
“貴妃娘娘駕薨了——”
長長的尾音,是一個后宮女子一生無人傾訴的悲劇。
觀瀾榭中。
小李子從太陽底下快步趕進去,皇上和陳文心都坐在榻上,彼此無話。
“怎麼樣了?”
小李子拱手答道:“回皇上,回娘娘,貴妃娘娘駕薨了。”
皇上閉了閉眼,似乎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應對的話語都在他心中盤算得清楚。
“以貴妃的儀制準備喪禮吧。”
小李子有些驚訝,只是張了張嘴,很快又恢復了神態。
“是,奴才這就去內務府傳話。”
小李子說罷又朝外走了,到門外廊下的時候,小桌子遞了一碗酸梅湯給他。
“哎,多謝桌公公。”
小李子忙接過碗來,觸手冰涼,竟是冰鎮過的。
一碗下肚暑熱之氣全都散了。
小桌子擺擺手,“我們主子愛喝這個,多得是,客氣啥。怎麼著,要去內務府吩咐后事了?”
“可不嘛,皇上有旨,按貴妃的儀制辦。”
小桌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小李子已喝干了碗,朝他手里一塞,急著趕了出去。
懷里抱著碗的小桌子一愣。
這可是主子第一次猜錯事情。
她說,佟貴妃若是死了,皇上看在佟佳氏的面上會追封她為皇后的……
想著想著他傻笑了起來,貴妃好啊,按貴妃的儀制辦最好了。
要是追封皇后,那主子可多委屈啊!
屋里,陳文心勸著皇上,“但凡嬪妃沒有大過,駕薨之后喪禮都要加封一級來辦,佟貴妃這……”
在小李子來傳話之前,她就費盡口舌勸皇上去看佟貴妃一眼,免得落人話柄說皇上刻薄寡恩。
皇上一向愿意聽她的意思,這回卻是怎麼勸都不肯去見佟貴妃。
“她挑唆太子對你下藥,謀害皇嗣,離間朕和太子的骨肉之情。這等大罪,還算沒有大過嗎?”
陳文心無話可答。
這的確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可并沒有擺到臺面上來。
——也不能擺到臺面上來。
世上除了議論佟貴妃刻薄歹毒,也會議論皇上的后宮不寧,到時天家的顏面何存?
不給佟貴妃追封,這就是皇上的態度了。
陳文心對皇上反常的堅定感到訝異,同時,又有一絲甜蜜的喜悅。
這喜悅之后,是另一種透徹的覺醒。
她清楚地記得,在歷史上,佟貴妃臨終被封為皇后,便是大清有名的“一日皇后”——孝懿仁皇后。
她只當了一天的皇后,次日就病終了。
而現在,佟貴妃死了還是貴妃。
歷史發生了改變。
她最后試探了皇上一句,“若是佟國維到御前來鬧呢,皇上也不理會嗎?”
“不理會。”
皇上眉頭一抬,“敢鬧,朕就讓他滾去準格爾打仗!”
佟貴妃的靈停在園中偏僻的佛堂中,格外冷清,少有人至。
陳文心因為身懷有孕被皇上拘著,正好她也不想到佟貴妃靈前哭去。
有她這個“表率”,底下的嬪妃越發肆無忌憚,愛去不去的。
嬪妃們尚且如此,奴才哪有不跟著見風使舵的?
故而佟貴妃的靈前幾乎不成樣子,白燭也有一高一矮的,靈幡都未必齊全。
數內務府的人最會見風使舵。
佟貴妃駕薨而沒有加封,必然是犯了什麼錯,皇上才這麼不給臉面的。
皇上不給臉,勤妃又是對頭,那他們這些奴才何必給佟貴妃一個死人盡忠?
得,皇上不是要節儉出軍餉來嗎?佟貴妃的喪儀也該節儉節儉。
于是停靈過半個月到了出殯那一日,眾人一看,不勝唏噓。
佟貴妃進宮十幾年了一直是貴妃的位分,連個封號都沒得,想不到人死了,待遇還不如在世時。
雖然儀仗齊全,符合貴妃的位分,用的東西卻不是舊的就是次的……
只怕是一個妃位駕薨的儀仗,都比這好上許多。
眾人看一看就過了,如今黑龍江那里要和沙俄打起來了,準格爾也蠢蠢欲動,誰有空關心你一個毫無建樹的貴妃?
你是治理后宮有方呢,還是才比班昭貌賽西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