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麟從和喜宮里出來,換了一身龍袍,帶著幾卷東西,坐在了龍椅上。
“朕,受先皇養育之恩,蒙長公主多年照拂,得登皇位,卻不想闖下大禍,連累北魏江山不穩,天下百姓不寧。昨夜夢見先皇,他責我不堪為帝,朕也自覺愧疚,故而今日想將昔日先皇留下的詔書,白于天下。”
站在朝堂下頭的人,其實不少也是對這皇帝頗有微詞的,若不是紫陽君,他怎麼可能還坐在上頭?況且李懷麟之前剛愎自用,親佞臣近小人,許多大臣也是心懷不滿。可乍一聽他這話,眾人又都驚了驚。
先皇留下的詔書?
李懷麟面色蒼白,分明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鬢邊卻已經生了白發,幾絲幾縷,從耳邊攏到龍冠里。他起身,接過旁邊內侍手里捧著的遺旨,揮手讓他退下,自己慢慢展開,一字一句地念:
“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業,君臨天下甫及逾年,憂勞夙夜,時用遘疾,奄至大漸。夫死生者晝夜常理,往圣同轍,奚足悲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幼子懷麟天稟仁厚,孝友英明,朕夙期其大器,臣民咸哉,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靈之統,撫億兆之眾。”
“然,懷麟終非朕之骨血,李家正統,唯玉一人也。懷麟若及十六,當讓位于懷玉之子。玉聰明仁孝,令德天成,惜為女兒之身,仍有輔國之能。幼子繼位,內外文武群臣協心輔佐,共保靈長,斯朕志畢矣……”
低沉的聲音響徹整個朝堂,眾臣目瞪口呆,皆惶然不知所措,李懷麟卻沒有絲毫要停下的意思,身子站得筆直,捏著泛舊的卷軸,站于金階之上。
江玄瑾立在下頭,沉默地聽完了他念的每一個字,目光落在階前的麒麟香爐上,看里頭飄出來的裊裊青煙。
“是覺得愧對你皇姐嗎?”
早朝散后,他站在御書房,問了這麼一句。
李懷麟站在他面前,垂眸道:“君上現在問這個,不覺得多余?”
“不。”江玄瑾搖頭,“她很在意。”
李懷麟輕笑,手指反復捻著衣袖,猶豫了許久,才起身,走到書架上,拿了一個盒子下來。
“今年和去年皇姐的生辰,都已經過了。”他抿唇,“你替我給她吧。”
接了那盒子,江玄瑾不解:“陛下竟還準備這個?”
當初不是打算殺了她嗎?
“習慣了。”他道,“本以為她會死,那燒給她也無妨,可她命大,死不了,那就送到她手里吧。”
頓了頓,他捏拳:“皇姐若是不想要,君上再扔了便是,總歸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掂了掂那盒子,有點重,江玄瑾收好,又問:“你打算去哪兒?”
先帝遺詔已下,雖然朝中尚有爭議,但他主動讓出皇位,怕是不能再住龍延宮了。
“君上不必擔心。”李懷麟道,“我有去處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眸意外地亮了些,像是想到了什麼溫暖的東西,嘴角都揚了揚。
大興九年九月初,勤帝白先帝遺詔,讓位于丹陽長公主之子,朝中贊抑不一,掀起了新的爭端,然紫陽與丹陽之軍壓京都之外,長公主招兵馬大元帥入朝請安,匯報兵力情況。稟完之后,爭議頓歇,奉常擇登基吉日,準備奉長公主之子為帝。
但是,有個問題就是,朝臣希望這孩子姓李。
李懷玉很能理解他們的想法,畢竟不能把李氏江山隨隨便便改了姓,但跟江家老太爺怎麼交代?她愁皺了一張臉,拉著江玄瑾的衣角道:“你走慢點。”
江玄瑾回頭看她:“怕什麼?”
“老太爺那麼喜歡小混蛋,還在翻書給他起名字呢,突然去跟他說孩子要姓李,他會氣死的!”懷玉想著想著就打了個哆嗦,“他這兩日都抱著兩個小家伙睡,寸步不離!”
微微一哂,江玄瑾道:“你想多了。”
懷玉瞪眼,能是她想多嗎?哪個婆家忍得孩子隨娘姓啊?更何況是江家這樣的大戶人家。
然而,跨進鴻愿閣,懷玉發現,自己好像是真的想多了。
老太爺脖子上吊了兩個布兜兒,一個兜兒里塞著一個小家伙,他也不覺得脖子酸,一手拍著襁褓,一手捏著筆在桌上寫著什麼。
“哎,你們來了?”老太爺樂呵呵地放了筆,把桌上的宣紙拿起來,“快來瞧瞧,哪個名字好?”
半張桌面那麼大的紙,上頭用小楷寫滿了字,懷玉看了一眼,全是名,沒有加姓。
江玄瑾道:“有件事想同父親商量。”
“哎,我知道。”老爺子擺擺手,“外頭那麼大的動靜,為父又沒聾,還用得著你來說嗎?哥哥姓李,沒關系,但……”
轉頭看向李懷玉,他抱緊了小禍害:“女娃一定要姓江,行不行?名字我都想好了,綏綏,‘有狐綏綏,在彼淇梁’,綏這個字好!特別好!你聽我說……”
“等等。”瞧他有滔滔不絕的意思,懷玉連忙先讓老爺子打住,“您……不介意小混蛋姓李?”
老太爺抿唇:“玄瑾說了,這兩個孩子都是你拼著命生下來的,咱家一沒照顧好你,二沒幫上什麼忙,你肯帶孩子回來,已經讓老朽很高興了。再者說,這孩子有福氣,跟著姓李,將來便是君臨天下,大局之下,哪里還能計較這姓氏?總歸都是老朽的親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