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蹭下矮凳,移動兩條小短腿走到圓桌邊,自己踮起腳爬上繡墩,規規矩矩坐正了。
慈姑把棗糕放在白瓷碟子里,給她倒了杯熱茶,拿起剪刀剪柳枝,眼看著小人兒一只手拿著小帕子等著下面,另一只手輕輕拈起一塊棗糕,小口小口地吃著,人坐得筆直,說不出的優雅好看,不由得嘆了口氣:“小娘子出了痘,這規矩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夫人跟前長大的六娘也就是這樣了,可惜你命不好啊。不知道哪個黑心眼的,偏說府上七歲的娘子剪的柳條插在門上才能光耀門楣。遲早有報應!”說完朝著西邊呸了一聲。
孟九娘這命,可還真不怎麼好啊。
過了兩日是清明,四更鼓才響,林氏就來了聽香閣,把九娘揪起來,讓慈姑給她換了身淡粉綠底白花的寬袖褙子,扎了兩個丫髻,鄭重其事地囑咐她:“今日你跟著娘子去廟里,千萬別闖禍,不然我可護不著你!慈姑你要看得緊些。”又叮囑連翹:“你也多上點心,我昨晚和郎君說了,下個月就把你提回一等女使。”九娘心里暗道你這種蠢事少做做就好了,每次也是說你你不聽,教你你不會。唉!
東角門外,細雨霏霏,三輛牛車已經候著。三房的娘子程氏正踩著腳踏上車,嬌美柔弱的阮姨娘殷勤地替她提著裙擺。程氏所出的七娘還沒熟醒,打著哈欠。阮姨娘所出的四娘孟嫻正柔聲細語地同她說著話。幾個撐著油紙傘提著燈籠的侍女小廝肅立著。
見她們到了,程氏停下腳,冷眼瞥了林氏一眼,再看看行禮的九娘,淡淡地道:“上來罷。”
阮氏笑著提醒:“天還黑著呢,娘子千萬小心腳下”。林氏看見程氏,就像鋸了嘴的葫蘆,只推了推九娘,朝程氏行了個禮。
慈姑彎下腰輕聲叮嚀:“七娘要是欺負你,你在娘子跟前可得忍著點別哭,老奴就在后頭車上。”
九娘拉拉她的手,笑著眨眨眼點點頭讓她放心。
牛車緩緩遠去,林氏忐忑地問阮氏:“我沒去伺候娘子起身,娘子沒生氣吧?”阮氏笑瞇瞇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有我呢,同娘子說過了,你要去服侍九娘。”
看著林氏撐著傘遠去,四娘孟嫻禁不住埋怨道:“年年都這樣,娘子也都不帶我去!”阮氏心疼地替她整了整鬢角:“急什麼,累了吧,回去再睡一會兒。”
車廂里寬大舒適,琉璃燈照得透亮。女使梅姑倒出三盞熱茶,又從食盒里盛出三碗寒食粥并各色點心放到矮幾上:“娘子們且用一些點心茶湯,這里到開寶寺得好兩個時辰。”九娘接過茶盞低聲道了謝,只當沒看見七娘挑釁的眼神。
程氏看看窗外,蔫蔫地靠在隱枕上嘆了口氣。
梅姑笑道:“娘子要見宰相表哥,該高興才是。”
程氏面露不虞之色:“你跟著我從眉州嫁進孟家的,還不知道這蘇家人的脾氣?這漢子不爭氣,倒要我婦道人家拋頭露面去替他謀劃,爹爹當年真是看走了眼。”
“十七娘現在貴為宰相夫人,她最和善不過,年紀又小,娘子好好說道,大家親戚一場,總能好好相處。何況咱們也是去祭奠九娘的。”梅姑圓圓上上總是笑瞇瞇。
程氏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若是王九娘還活著,我倒心甘情愿喚一聲嫂嫂。
十七娘?自家阿姐還沒死,就謀算起姐夫來。要不是為了那個死鬼,我會去對她這種人低聲下氣?”
梅姑急道:“娘子!小娘子們都在呢。”
九娘靠在角落里假寐,一聲不吭。心里頭卻隱隱有根刺在扎著,眼睛有些澀。有時候,女子還是笨一點傻一點才好,起碼可以被騙到死。可她偏生太聰慧,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日午后,病得那麼厲害的她靠在榻上,遠遠地看見堂妹在正房院子的合歡樹下,仰著臉對蘇瞻說話,十六歲姣若春花的年輕臉龐,閃著光。堂妹離去后,蘇瞻身姿如松,目送著她遠去。春風拂過,柳絮輕揚,宛如一幅好畫。
他在樹下,看那個她的背影。而她,在窗內,看他的背影。十年夫妻,不過如此。
蘇瞻,自然是會娶了她的,果然,娶了她。
牛車停下時,天方微光,五更天還不到。開寶寺轅馬歇息處已經停了一些牛車騾車。
梅姑在車下守了好一會兒,掀開簾子說:“娘子,蘇家的馬車到了。”
九娘睜開眼,程氏已經起身:“你們兩個且跟著來。”七娘一骨碌爬起來,踩在九娘腿上邁過去,一扭頭得意地笑著:“啊呀,九妹真是對不起,我沒看著你。”
這樣的小打小鬧,九娘怎會放在心上,她想著她前世的兒子,她想見見他,那個從小夜夜要賴在她懷里滾幾滾才肯跟乳娘去睡的肉團子,咬著手指頭突然冒出模糊的第一聲“娘”的小人兒,在她手里一日日長大,開蒙,進學,最后含著淚將一顆小小頭顱埋在她手里,哽咽著重復著同一句話“娘,娘,求你別丟下阿昉”的大郎,是她重生以來心心念的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