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二甲的天子門生,也得從八品官熬起,外放到那些苦寒之地。她哪里舍得六娘去吃那種苦!女兒生下來就在翠微堂養著,她也沒多少時間和女兒親近,日后嫁在身邊,她還能常常見到。只是呂氏自己也明白老夫人所言非虛,和入宮比起來,現在這些娘家侄子瞬間都鍍了一層金,閃閃發光起來。
子時一到,孟府外院沸騰起來,四扇黑漆大門大敞,紅色燈籠上的黑色“納”字清清楚楚,高掛門上,納民告示和條例貼在了貼春帖子一邊的空處。負責登記災民姓名,發放各色絲帶的外院管事們在門內左邊的一溜大傘下安坐著,旁邊雨具、茶水一應俱全。接應女眷孩童的內宅管事娘子們帶著人坐在右邊的一排大傘下。翰林巷里穿著蓑衣提著茶水挑子往返各家問候的街坊見了,木屐踏得吱吱響,在深夜大雨中喊了起來:“孟府開門納民——孟府開門納民了——”
族里從各家收集的吃食、熱水、干凈舊衣裳,陸陸續續地從甜水巷運了過來,翰林巷一些房屋坍塌的人家,也被牛車送了過來安置。更有不少熱心的娘子們也跟車過來,準備留下搭一把手。
汴京城依舊在大暴雨中苦苦掙扎,內城各處,卻不斷傳來了某某家開門納民的呼喊聲,開封府的衙役們忙著四處檢查低洼處的民房,運送傷了的百姓。各大醫館藥房,也都敞開了大門,燈火通明,往開門納民的人家和相國寺送藥去的藥僮們,在雨中提著燈籠往返穿梭。
內城禁軍的兵馬舉著火把,在鄭門梁門新門之間,挨家挨戶地搜索。
翠微堂后面的綠綺閣,除了大雨聲,外院的喧鬧毫無所聞。密密的芭蕉垂下長圓形寬闊的葉面,低一些的已經完全被大雨肆虐在地上,一沾上泥濘又立刻被雨水沖刷得碧綠透亮。那高一些的葉子,被壓得低低的,葉面上銀光閃閃,似乎流淌著無數條小河。
六娘的閨房里,安息香靜靜燃著。貞娘很是體貼她們,將幾個人的女使都安排在了外間,讓她們能好好說說話。
花中四君子的紙帳外面,加了一張藤床。四娘和七娘穿著小衣,搖著紈扇,聽著大雨嘩嘩砸在窗上,連平時的蛙聲也都沒了。七娘跟煎餅子似得來回翻身,四娘卻背對著里面的三人,側身蜷著。兩人都滿腹心事,卻不知從何說起。
紙帳里面的藤床上,最里面的九娘抱著六娘的胳膊,一雙杏眼流光四溢晶亮微濕,滿肚子的話想同六娘說。
自從金明池落水后,老夫人怕她春日里落水那麼久會受寒,特地請許大夫每七日來三次翠微堂,給九娘針灸,足足灸了半年。直到許大夫拍著胸脯說絕對沒事,保證日后三年抱倆,老夫人才笑罵著放了心。又請許大夫開了暖經絡的方子讓慈姑盯著,足足喝了整一年。夏天不讓吃冰碗,就連井水里的瓜果也不許吃,三伏天里也不許用冷一點的水洗澡。拳拳愛意,盡在日常。
每逢針灸,老夫人就留她和六娘同睡在碧紗櫥里。六娘自小一個人住在翠微堂,雖然老夫人寵愛有加,卻也十分孤獨,閑暇時間只能逗弄鳥雀。
終于來了個那麼可愛的胖妹妹,心里頭喜歡得厲害,巴不得九娘天天來翠微堂針灸才好。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總是第一個想著九娘,只要九娘睡在翠微堂,六娘夜里陪著她讀書寫字,第二天一早還定要親自給她梳頭穿衣,恨不得如廁都拿根腰帶栓著這個小“白胖”帶著走。
有一回九娘夜里睡得不踏實,翻個身,掀開自己的被窩,小胖腿架在了六娘肚子上,六娘不忍心搬開她,竟就這麼將就了大半夜,生怕她著涼,還將自己的被子角反過來蓋在六娘的小胖腿上。早上慈姑嚇得直念叨,九娘十分慚愧,也更加感念六娘的愛護之情。直到現在,慈姑說起她的睡相,總要提提當年這件事。林氏也時不時掛在嘴邊:“你六姐真是個好人!”
六娘留頭后,搬到了翠微堂的后面的綠綺閣住,時不時讓人請九娘過來陪她住。倒是九娘擔心四娘和七娘不高興,叫十次才應兩次,但兩人素來特別要好。這些年里,在六娘面前,九娘早已經適應了自己是“妹妹”的感覺,兩輩子第一次做這麼舒服的“妹妹”,她十分貪婪地享受著這種愛護,雖不至于故作天真嬌癡,卻也好像真的時光倒流,回到了自己兒時,那種被母親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的日子。她對六娘是真心依戀,所以當六娘一提她對阿昉會引人誤會,她立刻就警醒了,聽了進去記在心里。今夜聽著六娘剖析心聲,九娘對六娘又敬又愛又憐惜萬分,心中酸楚,著實舍不得她進宮。
七娘忽地側起身子,撐在瓷枕上問:“六姐,你可喜歡吳王?聽說他長得很像官家,十分俊俏倜儻,就連張蕊珠也喜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