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瞻湊在紙上聞了聞味道后,坦然回稟太后:“臣觀此紙質甚厚,簾紋甚寬,應為隋唐時期的黃麻紙,聞其墨味,察其色,應為唐代大府墨。大府墨大多出自安徽祁門,不如去龍圖閣述古殿中,按古籍印制出處查一查。臣往日在杭州書坊,見過類似的一本唐代所出《千金翼方》,就是這樣的麻紙所印制的,臣當時只是略翻閱了一下,似乎和現在醫官院所用的《備急千金要方》還是略有些不同。當年臣沒有細看,倒也可以讓御醫院去找一找。”
高太后大喜:“還是要和重你來才行!來人!”
福寧殿寢殿的門大開,又出去了七八人。
二府八位,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的官邸里,蘇瞻從明堂回來,已在外書房的案前枯坐良久,手邊的茶早已經冷了。他面上似喜還悲,明暗不定。
案上端端正正,擱著一張麻紙,被水浸透過,墨色已經暈染開來,不少地方糊成一朵朵墨花。
只用了兩個時辰,翰林院和翰林醫官的人,在述古殿諸位學士的幫忙下,就找到了那本《千金翼方》,找到了這一頁,對照這張麻紙,內容完全一樣。那頁上記載的癥狀,和官家現在十分相似,藥物用量也詳盡。太后和圣人大喜,遣人來明堂相告,決定今晚就用這個方子。
他特地親自去翰林醫官院,要了這張被水泡過已經沒有用的麻紙,帶了回來。
那暈染開的墨跡,不均勻的墨花,無端端惹得他心酸。
她離去已經七年有余,卻還在冥冥中幫他。
這樣的紙,這張方子,他見過。
當年安濟坊有病患瀕亡,靈隱寺的住持要用這個方子。阿妋擔心牽機藥用出人命,沒日沒夜地跑杭州各大古籍書坊,最后找到安徽祁門所出的一本唐代《千金翼方》。她答應那東家用他的一幅字,換能抄寫那方子的機會。他被她拉著去書坊,為那東家的老母親寫了祝壽詩,又替她抄寫了這方子。那東家笑著說其實就想看看蘇太守到底有多好看,總算見到了,以后這樓上的古籍,任王娘子翻閱抄寫。
她當時笑著說了什麼?他只依稀記得似乎是“早知道能將他賣了換書,一早就賣了。”語氣俏皮之極。
阿妋笑起來,和別人不同,她從來不會掩嘴而笑或是笑不露齒。她更多時候是朗聲大笑。是了,她有一口整齊又潔白的貝齒。大笑時會露出六顆還是八顆?阿昉幼時,她用細長木條替他掰牙齒的事他還記得。竟然真的被她掰整齊了。阿昉的牙,現在也像她,一顆顆,靠得整整齊齊的。
這墨花,像淚花。阿妋為她爹娘哭過,為那個沒來到世上的他們的孩子哭過,為阿昉哭過。她似乎從沒有為他哭過。傷了她的心的他,是沒資格得到她的“金豆子”吧。
早逝的五娘哭過,她不想被遠嫁,是他不肯和她私奔,反而害了她。若不是他,她不至于被遠嫁,更不至于十八歲就郁郁而終。后來十七娘也總哭,哭著說自己從來沒有害阿妋的心思,哭著說她多麼委屈,甚至為了燕窩也能哭一夜。
她們都哭得梨花帶雨或者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阿妋卻總是大聲笑,沒聲音的哭。或許她也為他哭過?五娘離世后的那些天,他傷心欲絕,知道自己實在藏不住,也不想藏沒法藏。阿妋就是那時候明白了的吧。可他自責太甚,傷心太甚,竟沒顧得上她。她背對著他而睡的時候有沒有也流過淚?他永遠不得而知。若是他那時能抱一抱她,和她說一說心里話,會變成怎樣?他也永遠不得而知。
她的確是從那以后開始對自己淡淡的了,雖然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會大笑,她還是最好的賢妻良母宗婦,可她對自己,的確不同了。他給她買了梳妝匣子,她就要還一個文具匣子,其實是不想他給她梳頭罷了。他想討好她,為她做的,卻永遠沒有她為他做得多。他送什麼禮物,她都會還禮。她做著最好的妻子,最志同道合的知己,最好的蘇夫人,最好的王夫人。可她的眼里,看著他的時候沒有了新婚那幾年的狡黠,看著他不再含羞帶惱,甚至床笫之間都不再看著他。
他入獄的時候,她依舊天天來探監送飯,只要她一笑,整個牢獄都是亮的。他看見她來,就心安。高似曾經羨慕地說過:“世間竟有九娘這般的奇女子。得之,蘇大人之幸。”
那天她忽然沒來,他以為會命絕牢中,并不后悔冒險一搏,但洋洋灑灑萬言絕筆書,有一半是寫給她的。他當然知道阿妋的好,他還想過待他出獄,要告訴阿妋,他心悅她,心里只有她一個。那絕筆書到了官家手里,倒幫了他。
但她卻出了那樣的事。
還是他失策,才害死了未出世的孩子,害苦了她。他追悔,卻莫及。他要說的話,從此就被堵在了胸口堵在了心頭。除了抱著她任由她無聲地哭,他別無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