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睫低垂,偶有顫動,如蝶翼初展又如嬌花臨風。
陳太初忽地聽見低低的啜泣聲,一怔,抬眼一看,四娘卻蹲在他近前抱著膝蓋,雙目垂珠淚,煙眉籠愁云,正怔怔地盯著自己。他立時起身退開了兩步,左右看看,并無異狀。
四娘看他微微皺起眉頭,不復方才軟語輕言,眼淚更是撲簌撲簌往下掉。腹中那想了千萬次的話,竟開不了口。
陳太初輕輕彈了彈手上的水珠,又退開一步,也不言語,他雖然情竇初開,卻并非魯莽粗心之人,一個小娘子還是心上人的姐姐,這般看著自己,他自然也有所感,更生出了局促不安和要避嫌的念頭。
四娘見他又退了一步,垂下頭輕聲開口問道:“太初表哥,你——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罷。”
陳太初一愣,不自覺上前一步,微微彎了腰問:“你這是怎麼了?”
四娘的淚落在手上:“我家翁翁聽了我舅舅的話,逼著我給吳王做妾。要不然就要把我嫁給程之才那樣的無賴。”她抽噎著抬起頭來,淚眼婆娑中,陳太初一臉訝然。
陳太初略一思忖,卻又退了一步,沉聲道:“孟家是汴京城數得上的世家,斷然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你爹娘和你婆婆梁老夫人更不會允許家中女兒做人侍妾。你該好生和家人商量才是,請恕太初愛莫能助。”
四娘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是,他的眼睛只會看著九娘,他的同情,也只會給九娘一個人。她巍巍站起身,上前一步顫聲問道:“若是,若是九娘這樣同你說,你!你也會說愛莫能助嗎?”
陳太初劍眉一挑,眼中寒星掠過,玉面更沉,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徑自走到井邊刷刷兩下提起一桶水,倒入空桶中,又將那裝魚的大木桶也灌滿了水。
一手拎起一只木桶,就要回廚房去。
四娘一愣,不管不顧地上前揪住陳太初的一只衣袖,顫著聲輕聲問:“我!我是有哪里比不上阿妧嗎?”
陳太初腳下一停,掙了掙袖子,卻拽不回來,轉過身看見四娘滿面淚痕,他沉聲道:“還請四娘子自重。”
四娘耳中嗡嗡地響,仿佛聽見自己心一片片碎在地上的聲音,有嘶啞的聲音似乎不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太初表哥,我——我心悅你已久!”陳太初袖子被她揪成了一團。
不知何時,那晾曬藤席的婦人,投洗巾帕的孩子,早已離去。
陳太初一愣,看看面前寸寸柔腸,盈盈粉淚的少女,手上輕輕放下水桶,掰開她關節發白的手,不自覺地拂了拂袖子,退后一步,作了個深揖:“多謝四娘子厚愛,只是太初已心有所屬,無以為報,日后還請遵德守禮,切莫再提。”
四娘站在樹陰下,看著一臉溫和卻言辭如針的陳太初,打了個寒顫,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歡阿妧,你們個個都喜歡她。是她就用不著守禮了,就可以提了?”
陳太初不由得露出一絲厭惡之色,正色道:“四娘子慎言。莫壞了九娘閨譽。她年紀尚小,一貫守禮。”聲音中已經滲透出了寒意。
四娘搖著頭,孤注一擲地上前一步,咬著牙問:“太初表哥可知道我蘇家表哥同九妹兩情相悅?你何苦來——?”
手上一股大力涌來,四娘一個趔趄,半跪倒在井邊,渾身顫抖著,又驚又怕,竟不敢再看陳太初一眼。
陳太初手中的水桶潑出的水濺濕了他半邊下擺,看著四娘,吸了口氣溫聲道:“九娘將來長大后心悅哪一個,是九娘的事。
我陳太初心悅哪一個,是我陳太初的事,但都與你無關。你身為九娘的姐姐,我只能替九娘說一聲可惜,也替孟家說一聲可惜。”不待四娘做任何反應,轉身提起兩只水桶,幾步就去遠了。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在四娘心上。四娘看著他的身影,多年苦戀,今日在這陽光下一寸相思一寸灰,灰飛煙滅,再無一絲希望。多愁牽夢,難成易碎。那人看著溫和,說出的話卻如此傷人。她羞憤欲死,渾身發抖,最后含著淚在唇齒間一字一字吐出“陳、太、初!”終于抱著那井沿哭了起來。
“你如今可死心了?”忽地一聲溫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驟然響起。
四娘大驚失色,抬頭一看竟是六娘。一貫溫婉可親的六娘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一絲不屑,一絲痛恨,更多的是無奈和痛惜。
四娘只覺得頭暈眼花,站起來一半,一個不穩,差點一頭栽入井中。六娘一把扶住了她,將她帶回了正屋里,按著她坐下,讓侍女給她倒了一杯熱茶來,便要自己出去。
四娘撲上前抱住六娘:“六妹六妹!你聽我說——”
六娘長長吸了口氣,揮手讓女使和侍女們都遠遠地退了開去,這才轉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四姐,你聽我說才是!你同表叔母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見了,你同太初表哥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見了。你心悅表哥,自可以去同三嬸說同婆婆說,甚至同表哥說同表叔母說,我孟嬋都不會看低你看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