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著中秋夜賞月放水燈會情郎的娘子們在閨中也發起了愁,這撐著傘穿著木屐在汴河邊上放水燈,怎麼能金翠耀目,羅琦飄香?又怎麼能飄逸如嫦娥,宛轉如洛神?
翰林巷孟府翠微堂里,呂氏也在愁,按風俗,家里十二三歲的小娘子們都該在中秋這日換上成人服飾去汴河放水燈,以后就不再做女童男童打扮了。前年、去年的中秋都是那麼好的月亮,六娘卻要等九娘今年一起換衣。她看看面前已經換了娘子服飾的兩個女孩兒,又嘆了口氣。
梁老夫人一貫地笑瞇瞇:“下雨也沒什麼,汴河下雨也好看。東水門離家近得很,你們去了,替婆婆也放上兩盞水燈。”
貞娘笑著遞給六娘兩盞琉璃菡萏燈。六娘福了一福接了,又對呂氏笑道:“娘,您放心,我們不去夜市了,就在東水門那邊玩一會就回來。不然您給我精心準備的衣裳都沒人看得見!”
呂氏細細看看女兒頭戴太后娘娘前幾日賜下的金絲花冠,藕色雙蝶穿花綾繡褙子,十二幅珠裙褶褶輕垂地,細腰裊裊,披帛和雙鸞帶隨裙垂落,面如皓月般高潔,眼若晨星般明亮,端莊高貴,不失嬌媚,心里一酸,笑著點了頭:“好,你們好生跟著大伯娘,別走散了!若是有那登徒子來搭訕,趕緊讓你們二哥都打了去!”這一到年節,汴京城的狂蜂浪蝶全出動了,七夕中秋元宵,總有不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騙了私奔而去。做娘的可不能掉以輕心!
杜氏笑著說:“弟妹且放心,我看著呢。”
九娘笑著挽起六娘的手臂:“二伯娘放心!二哥可是拳打南山斑斕虎腳踢北海混江龍的人!”
老夫人在羅漢榻上笑著說:“你們幾個再不去啊,那二郎保管記得又要爬上樹做猴兒了,快去吧。”
看著姐妹兩個提著裙子出了門,呂氏問老夫人:“七娘也一直等著今天換娘子衣裳,娘?”
老夫人嘆氣:“錢婆婆說了,不行。那兩個心思還沒扳過來,不能就這麼解了禁足。”
呂氏小心翼翼地問:“錢婆婆可替阿嬋算過了?”
老夫人垂下眼皮:“算了,說阿嬋是極貴重的命格。”
呂氏松了口氣,既然進宮躲不過去,總希望女兒能走到那高處。
老夫人默然不語,細細摩挲著手上的數珠。錢婆婆還有一句話:“斯人賢淑,惜福薄耳!異日國有事變,必此人當之。”
還有阿妧,錢婆婆算完卻只有一個字:“無”,再不肯多言。
夜幕中的汴水在秋雨中靜靜流淌,東水門沿岸燈火通明,那些撐著各色油紙傘的娘子們笑著將水燈推入河中,不斷地湊到一起說起悄悄話。隋堤上的密密垂柳下,一群群錦衣少年有朝著她們招手的,大笑的,也有和意中人含情脈脈相望的,天上無月可望,人間纏綿可賞。
雖然無月,汴河上的畫舫船只依然不少,有身穿榴紅舞裙的歌姬樂舞,不顧細雨綿綿,在那高高的船頭伴著絲竹聲縱情歌舞。小船的船沿邊,偶爾也會探出一雙皓臂將那水燈輕輕放入汴河之中,順流而去。
“緩留絲竹醉韶華,可留春色在我家?”阮玉郎斜倚在畫舫的闌干邊上,細雨浸濕了他的鬢角和眼睫,遠看似畫,近觀似仙。
他橫過一管笛子,置于淡粉近白的唇邊,緩緩吹了起來。
這笛聲卻不是江南靡靡之音,也無婉轉纏綿風流,竟有千軍萬馬的氣勢,開闊高亢,忽地又停在一個長音上,不似在這汴河上,倒似在那無邊草原或沙漠之中。
船艙內忽地一陣琵琶聲跟著他的笛音攀援而上,急切如雨打芭蕉,激烈如金戈鐵馬。
不多時,汴河上再無其他絲竹之音,那輕歌曼舞的紅衣舞伎,徑自跟著這琵琶聲笛聲,大開大合,慢似雪落中原,急似旋風掃葉,旋轉極快時,岸上人只見一朵鮮紅盛放。
東水門這一片的游人,早已靜了下來,神魂俱奪。
九娘幾個剛剛會合了趙淺予蘇昕她們,正待將琉璃水燈推入河中,卻不禁被這雨中曲、舫上舞深深吸引住了。
趙淺予不擅樂曲,忍不住轉頭看向九娘。九娘壓低聲音,唯恐擾了樂聲:“那琵琶奏的是《楚漢》。笛子不似我們中原的笛子,有些怪。”
隨著琵琶聲越發激昂,笛聲越發高亢,岸邊傳來兩聲清嘯和劍吟,兩個青衣少年郎躍上一塊大石,拔劍起舞,瞬間戈劍星芒耀,魚龍電策驅。
東水門的一眾人等紛紛看著劍舞,聽著樂聲,如癡如醉,連叫好聲都無,生怕驚擾了這難得的奇遇。
琵琶聲和笛聲交會,如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岸邊眾人似乎聽到金聲、鼓聲、劍聲、駑聲、人馬辟易聲。大石上的劍影如雷電疾馳,裹住那兩道身影,大有一劍霜寒十四州之氣勢。忽地笛聲驟低,不絕如縷,琵琶俄而無聲。兩劍也遂蜿蜒,抽劍步霜月,拂劍照嚴霜,依稀可見兩個少年春花秋月,勝過汴水光華。
聞者剛剛要吁出一口氣,笛聲又漸起,琵琶聲渾厚如隔窗悶雷,有怨,似楚歌;有凄壯,似項王在悲歌慷慨;有婉轉,似依依不舍別姬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