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她了。她沒事。
她也看著他。他沒事。
你在,我在。
我在,你在。
趙栩開始邁開大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胸口起伏不定,終于忍不住開始飛奔起來。
九娘眼中滾燙,卻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見他發絲散亂,隨著他大步的奔跑在空中往后飄拂著。粟米桿淅瀝瀝地不斷被他分開,如波浪一樣往兩邊倒下,又起來,倒下,又起來。
趙栩蹲下身子,月光越發清明,他看見眼前的少女整個人還在顫抖,發髻早已散亂不堪,面上有泥有血痕,卻帶著一絲笑意。
九娘看著趙栩臂上的箭頭,衣裳被刀劍箭矢割破劃破無數,不少地方滲出血絲,他的手也在發抖,雙眼瑩瑩發亮,帶著無邊歡喜。
“你沒事吧?”趙栩拔出自己的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
九娘點點頭,喉嚨也灼燒得疼痛:“我殺了人!我殺人了!”
趙栩一怔,笑道:“是我殺的,你只是補了一劍。很害怕?”
九娘搖頭:“我真的殺人了!你來之前,我殺了一個,在田里,叫梁十三。真的,我殺了他。”
她抖如篩糠,并不是害怕,就是忍不住發抖,咬著牙,瞪著眼,看著趙栩,還是不停地發抖。
趙栩湊近了一些,握住她的手,掰開她一節節已經發白的手指:“阿妧,你殺得好,你做得對!這些屠村的畜生,該死!”
九娘猛然一顫,手指松開了劍柄:“屠——村?村里呢?翁翁婆婆呢?!阿昉阿昕呢?!阿予呢?太初呢?高似做什麼了嗎?”
趙栩替她收好短劍,握穩她的手,她恐怕真是嚇壞了,哥哥姐姐都不喊了。趙栩凝視著她:“高似很好,他護住了他們。
阿昉阿予都沒事,阿昕被太初他們送去軍營了。但是阿妧,阿昉家的那些仆從們,還有婆婆和翁翁他們,都遇難了。”
九娘死死地掐著趙栩的手心。
她的眼淚呢?!她看見翁翁婆婆他們扛著門板出來時就想哭了,看到阿昕中箭就要哭了,現在為什麼出不來眼淚?!阿昉會多難過多傷心!她的眼淚呢!明明心疼得無以復加,眼淚呢!
趙栩任由她掐著,反將她的小手握得更緊:“你哭出來,哭出來。”不是說哭出來會好一些嗎?
阿妧喜歡王婆婆她們,他知道。在阿昉家那個院子里,她更自在,她會在吃飯時不自覺地對著婆婆撒嬌,她和王婆婆說話眼睛閃閃發亮,滿是孺慕之情。那個王婆婆,可能和她身邊的慈姑有些像吧。
遠處馬蹄聲如雷。星星點點的火把如游龍一般。禁軍旌旗在火光下招展著。
“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不斷有呼喊聲傳來。
趙栩手上用力,將九娘拉了起來,扶著她爬上田埂上的小路,看向不遠處的大隊人馬。
第108章
大半個村莊已被焚毀,還冒著青煙。
陳青帶著趙栩和九娘回到村莊時,蘇瞻蘇昉等人都已隨著西城禁軍到了。
眾人站在蘇家院子門口,默默不語。彈指間灰飛煙滅,殘酷之極。
長房舊仆們的尸體一具具排在曬谷場上,七八個隨軍大夫蒙著半邊臉,戴著長長的皮手套,給他們拔除箭頭,簡單清洗傷口。后面有人替他們一一蓋上麻布。
蘇昉蒙起口鼻,端著水盆,也在其中忙碌著。
九娘用力撕下半邊衣角,裹住口鼻,接過一位禁軍手中的水盆和面巾:“我來。”
那是她的親人們,她和阿昉,當然要自己來。她細細地替王婆婆潔面,披散開頭發,婆婆的腿腳被火燒壞了。她要記得給婆婆準備好襪子,不能赤腳。
蘇昉看著眼睛赤紅的九娘,輕輕地道了聲謝,告訴她六娘她們和阿予等一眾女眷都已經跟著高似孟彥弼,由禁軍護送回城了。只有幾位女使不會騎馬吃了些皮肉苦,其他人都安然無恙。
九娘點點頭,抬眼問:“你爹爹——會送婆婆她們返鄉安葬嗎?”
蘇昉一愣,輕聲道:“我爹爹方才說了,這次遇難者眾多,打算直接在田莊上建一個義莊,為他們這些英魂建一個忠烈祠堂,日后世世代代享我蘇家子孫的香火。”他頓了頓:“他們這些老人家,在青神都沒牽掛了。”
九娘轉過頭看了看遠處和陳青在說話的蘇瞻,點了點頭:“這樣也好。”
開封府、大理寺、各部官員帶著人也陸續來了。開封府少尹的頭皮都炸了,曬谷場上尸骨累累,據說宰相家別院里就死了三十幾人。遇到這樣的大案重案,若三天里破不了案,他這少尹的位置恐怕也不用坐了。一聽到賊首伏誅,賊人全軍覆滅,他頓時松了一口氣下來。
開封府的仵作們,將蘇昉和九娘請到旁邊,開始利落地辦公事。
賊匪們的尸首也從其他兩處被一一運了過來,待開封府、大理寺、禁軍和兵部聯合檢查確認后,統一焚毀,挫骨揚灰。
陳青親衛中死亡的十幾位,另外搬到了一間未塌的民房里,留待一一送返故土安葬。陳青帶著眾人行過禮后,細細吩咐手下造錄陣亡名冊,留待上書授勛,領取撫恤,為他們的家人免除賦役差科,有女眷的請封誥命,有子嗣的請封蔭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