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等收到孟府的細帖子,就要約定兩個孩子見面插釵了。孟府說明年行了定聘禮,先將婚書送到開封府,這親事就算定下了。待三年后再請期行禮。她還高興得很,想著三年里無論如何元初都得娶妻了,陳家真是好事連連。
陳太初默默拿起兩張帖子。他打開孟家的草帖子。孟妧的生辰八字,三代名諱,官職。孟彥弼沒說錯,兩家是開始議親了。
他和阿妧,在議親了啊。
六郎又一次救到阿妧了,六郎很好。阿妧平安就好,很好。
陳太初的手指緩緩地從孟妧二字上滑過,心中苦澀難當。
魏氏紅了眼睛。陳青的信上還說了一句話:救命之恩,可以命相報,萬萬不可以身相許。可她只能讓太初自己承受自己決定。她了解自己的兒子。太初的心,太軟了,太軟了。別人對他的好,丁點他都記在心上。這樣的恩和情,他怎麼跨得過去這個坎?
忽然,陳太初抬起頭:“娘?”
魏氏的心一緊。
陳太初輕聲道:“娘,對不起,兒子讓您費心了。”
魏氏含著淚點點頭,上前一步,將兒子輕輕摟入懷里。
第110章
陳太初輕輕靠在母親身上,心里很暖,也有些辛酸,更多歉意。
上一次這樣,是他去大名府禁軍后第一次返家。他那時還是馬僮,背上挨過不少鞭子,手上全是韁繩勒出的淤青和清理馬蹄時的劃傷。因為一直跟著馬跑,靴子早破了,縫了又縫,補了又補,腳底也不免都是血泡戳破后的傷疤。他夜里還要練功,除了臉,身上沒有一塊好皮好肉。娘細細查看后抱著他大哭了一回,連夜帶人給他做靴子。
四兄弟中,他是和爹娘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也是讓爹娘最費心的。大哥似乎從來沒讓爹娘操過心。兩個弟弟在軍營里也順順當當的。只有他,從出生開始就讓娘吃足了苦頭,落下了病根。回到汴京,無論學武還是學文,爹娘總是先顧著他,現在因為和阿妧的親事,又幾次三番周折不斷。
陳太初輕輕嘆了口氣。
魏氏松開兒子,坐到他身邊,柔聲問:“跟娘說說,你怎麼想的?”
陳太初猶豫了片刻,才問:“娘,阿昕為了我受傷致殘,日后生活起居也艱難。于情于理,仁義之道,我都該向蘇家提親才是。”
魏氏拉過兒子的一只手,太初的手指最是修長好看,掌心卻也是薄薄一層繭子:“娘知道,你是覺得應該要照顧她一輩子才心安。”
陳太初點了點頭:“阿昕拔箭那天特意和她娘說是我救了她——”
魏氏一怔,疑惑不解。
“她是個有傲骨的女子,不屑挾恩圖報。”陳太初坦然看著娘:“若我因此求親,只會玷污了她一片冰心。但我若不求親,卻又是不仁不義。兒子的兩難,難在情義不能兩全。”
魏氏握緊他的手:“太初,你心里都明白就好。阿昕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她這般對你當真是情深義重,樣樣為你著想。正因為這樣,若你心里沒有她的話,斷斷不能委屈了她,也不能委屈了阿妧,更不能委屈了你自己。你爹爹信里說了,救命之恩,當以命相報,不能以身相許!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有所為,有所不為,可也要知道,有所可為但不能為!”
陳太初慢慢地點了點頭:“娘,當下,這細帖子是不能給孟家的。
我心里頭過不去,總要等阿昕的傷好了再說。還有,雖說她家里的人不在意阿妧怎麼想,可我在意。”他頓了頓,微笑道:“我和六郎有過約定,等阿妧長大了她來定。”
魏氏凝視著兒子:“好,按你說的做就是。可是太初,你別怪娘啰嗦,女孩兒和你們男子不同。你一直在原地等,阿妧那樣的性子,是不會朝你走過來的。你看見的阿妧恐怕和娘認識的不一樣。娘看到的阿妧呢,也許小時候吃的苦多,她和六娘一樣,是那種堅守本心的女孩兒——”
魏氏輕輕嘆了口氣:“也不一樣,阿妧那孩子和六娘還不一樣,她是十一歲的人,長著十三四歲的模樣,有著二三十歲的通透,想著三四十歲才會想的事。看著最親切不過,其實是最淡漠疏遠的。她心里只有家人,對男女情愛沒有半分期待。她啊,完全不像個小娘子。”
就算像自己這樣在西北邊陲長大的女子,年少時也會臉紅也會驚慌失措也會偷偷期盼,也會偷看對面那家的少年郎。可阿妧,無論看太初,看蘇昉,看六郎,那是看家人的眼神,沒有一絲害羞沒有半分期盼。
陳太初細細咀嚼著娘的話,默默垂下眼瞼,看著孟家的草帖子。阿妧,不像小娘子嗎?娘口中的這個阿妧,是他知道的阿妧嗎?
魏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六郎能說開來,爹娘就放心了。”
她出門時不舍地看了兒子幾眼,才輕輕將門掩上。屋里的燭火一晃,慢慢又恢復了穩穩的亮堂。
侍女在外提起了燈籠。魏氏抬頭看看,天上殘月如鉤,世上,有多少事能雙全呢?又有多少事能不經坎坷就順風順水的?月亮還有陰晴圓缺,人總有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