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臘月里的關系,沒了平時的肅穆之氣,不少官員議論著幾天后在明堂要舉辦的改元大禮和即將頒布的新歷法《觀天歷》,自太祖立朝,這已經是大趙的第八部歷法。大理國國主段氏前幾日上表進貢,求經籍,愿奉大趙歷法為大理歷法。中書門下和禮部各官員臉上更洋溢著喜氣。蘇瞻面上也和煦如春風,正陪著官家說起禮部擬出給大理段氏的幾個加官封號。
趙栩身為親王,列班于宰相之下百官之上,凝神聽著蘇瞻的話,這云南節度使、檢校司空、金紫光祿大夫聽起來無一不是響當當的好官職,想來大理段氏甚受朝廷重視。
忽地福寧殿的供奉官急急上了樓,向官家稟報道:“陛下,翰林巷孟府的安定侯,半個時辰前薨了。孟府的人候在外頭,請陛下允許孟大人和孟大學士回府治喪。”
宣德樓上瞬時安靜了下來。蘇瞻和陳青、趙栩都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熙寧帝和向皇后對視了一眼后疑惑道:“再報一遍!誰薨了?”
供奉官跪著垂首磕頭道:“稟陛下!翰林巷孟府的安定侯孟元孟山定老侯爺!半個時辰前薨了——!”
一身朝服肅然敬立的孟在和孟存都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昨夜他們還在青玉堂請過安,父親雖然看上去頗為憔悴,怎麼可能一夜之間人就沒了?!
這時,樓下兩騎疾馳而至,入內內侍省的副都知和內城禁軍副統領跳下馬來高聲稟報:“報——太后娘娘的車駕已從南薰門入城了!”
樓下的數百樂官,聞言立刻鼓樂齊鳴,歌姬們按制高唱起樂章。
“高煙升太一,明祀達乾坤。天仗回峣闕,皇輿入應門。簪裳如霧集,車騎若云屯。兆庶皆翹首,巍巍千乘尊。”
鐘磬琴瑟一片歡歌中,孟在和孟存惶惶然行大禮叩謝皇恩,匆匆下了宣德樓,策馬狂奔而去。
翰林巷孟府四扇黑漆大門上已經貼了五層的白色門頭紙,原先為過年掛著的一溜彩畫燈籠都換成了凈白素燈籠。翰林巷口兩個已換了喪服的仆從一見兩位郎君歸來了,立刻飛奔回府稟報。回事處候著的外院老管事,當即吩咐大開正門。
孟在和孟存滾下馬來,一入大門,仆從們立刻上前為他們除冠解衣,換上孝子麻衣。老管事上前行禮:“文書們已寫完喪帖,初九大殮,二位郎君可有要添的話?”
孟在搖頭道:“送出去罷,父親現在何處?”
“老太爺仙體還在青玉堂正房,三郎君正陪著,要等二位郎君回來行初終禮。”老管事躬身稟報,親自引他們直奔青玉堂。一入院門,杜氏呂氏已等候多時,趕緊為夫君拆散發髻,除去朝靴和綾襪。寒冬臘月,兄弟二人也顧不上腳底冰冷,直奔上房。
院中廡廊下烏壓壓的全是換了喪服的仆從們,十幾個孫輩,分了男左女右,都在廊下哭著。上房里白幔垂地,竟無一個隨從在內,帳幕后面靜悄悄,并無女眷哭聲。東北墻下一張長桌被白布盡覆,上面躺著孟老太爺。許大夫正在忙碌著什麼。孟建披發赤腳身穿麻衣正在孟老太爺身前大哭,見兩位哥哥回來了,哭得更是厲害,也不管自己已經過繼了出去,聲聲喚著爹爹。
孟在上前,見許大夫正在為孟老太爺掩上中衣,低喝一聲:“你在做什麼?”一手已鉗制住了許大夫的手。許大夫忍痛努努嘴。孟存顫抖著手揭開那衣襟,被層層包扎的胸口露了出來,他手一松,衣襟復又掩上。
孟在松開許大夫的手,孟建哭得更是傷心。
許大夫鎮靜地拱手道:“老太爺舊傷復發,引發心悸,不幸駕鶴西去,三位郎君請節哀!老夫人正等著郎君們,請容許某為老太爺一整儀容。”他自去一旁的銀盆中洗手。
孟在兄弟三人急步到了帳幕后面,倒頭就拜。梁老夫人身穿青色縑衣,花白的頭發披于肩上,獨自坐在帳幕后的羅漢榻上,面色頹廢。
“娘——!”孟存撲到梁老夫人膝下:“爹爹怎麼會這麼突然——?!”
梁老夫人半晌才發話:“這事情是瞞不住你們兄弟三個的,便是你們的妻子兒女,也得謹記著萬萬不可泄露一二!”她面色肅然,啞聲道:“你們父親他,的確是自盡的。”她將案幾上的一柄短劍朝孟在推了過去:“只有貼身服侍他的兩個老部曲知道。”孟存見劍頭上血色依舊,不由得瑟瑟發抖起來,顫聲問:“是因為阮氏一事嗎?”
梁老夫人臉上露出沉沉暮氣,搖頭道:“他雖有以死謝罪的念頭,卻也不盡然是為了阮氏。過去的事,至此便一了百了,你們也無需知道那許多。”
“是因為爹爹已經存了死念,才把我和三弟過繼給二叔三叔的嗎?!”孟存啞聲追問。
梁老夫人靜默了片刻后點了點頭:“你父親也算殺身成仁了,你們莫要辜負他的心意。”
孟存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嘶聲道:“娘!爹爹將兒子過繼給二叔,是為了讓兒子少守兩年孝不成!兒子豈是這等人?!昔日成宗生父過世,尚追封皇考守足二十七天孝期,我和三弟又怎能少守一日一月一年!”他和孟建同年出生,幼時就知道父親只喜愛三弟,憋足勁奮發讀書,科考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