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瑤華宮最后一排的上房,小黃門將兩盞燈籠放在積滿均勻一層細灰的方桌上,找了半天,也沒見到蠟燭或油燈,便躬身向趙棣請罪。
“無妨,殿下,請容妾身在此地一個人略盡哀思。”阮玉郎柔聲道。
趙棣求之不得,屋里一股子發了霉的味道,似乎還有種難言的死人味,進來這里的,就沒有活著出去的,很不吉利。
一出屋子,趙棣舒了口氣,揮手讓大內禁軍和皇城司的親從官們退到外頭院子里等著,留了兩個小黃門等姑母傳喚。
阮玉郎細細打量這間上房,青色發暗的帳幔一重重低垂著,他幾步就走到了北墻邊的藤床前,腳踏太過老舊,被他一踩,發出了咯吱的聲音。他低頭吹了一口氣,床上的細灰輕輕揚散在空氣中,塵土味撲鼻而來。
他恨了這許多年的她,他的娘親,就是在這張床上死去的。
她早就可以死了,為何不肯死?他也早就可以死了,為何不愿死?為了爹爹嗎?還是為了自己?
阮玉郎在床沿坐下,輕輕撫摸著空無一物的藤床。她死之前,還是想法子見了趙璟的,在趙璟心里頭扎下一根刺,這根刺,是為了趙瑜,和他沒有半點干系。她跟了那畜生,生了趙毓,又生了趙瑜。她對那人會不會也有幾分真心?
他再不情愿,也抹不去她生了他這件事。他吃不準自己的恨,自己的毒,究竟是他的身世和遭遇造成的,還是她傳給他的。他去過青神,從王方那里拿到那半卷舊案,祭拜過趙毓的小小墳墓后,原本可以少恨她一些,為什麼卻做不到呢?
倘若她被搶去時,就和這世間那些死心眼又蠢鈍的女子一眼,為了貞節自盡身亡,他會不會就不恨她了?可他卻實在看不起這類女子。
他厭惡她,痛恨她,是因為恥辱,還是因為她后來都在為了趙瑜打算?或者因為她只有美色可用,害得他也只能利用她的美色?他也說不清楚,可是這一刻,在這里,他一點也不恨她了,甚至,有些后悔讓小七小九去殺趙瑜。
她征服了一些男人,最終還是敗在男人手中。她想靠女色謀回屬于爹爹的江山,廢后廢太子制書已出,卻被兩府阻止。如今他偽造了一份制書送給趙瑜也算對得起她了。她毒死那畜生,再嫁禍給高氏,宮變有理,卻敗在了孟家那些白眼狼手上。他和姑姑便折騰得孟家雞犬不寧。她以逸待勞,離間高氏母子,勾引趙璟,趙璟卻完全和他爹不同,只是個懦夫而已。他就讓趙璟母子離心妾離子散讓他的兒子們相互殘殺。
她做不到的,他來。
阮玉郎輕笑了兩聲,長嘆了口氣。追根究底,她還是輸在自己的出身上。比起高氏那樣的名門之后,兩府怎麼肯奉一個來歷不明的她為一國之母?自己這個壽春郡王,就算得回這天下,難道還會有人承認他才是正統?
想到趙璟和高氏,趙璟和趙栩,阮玉郎又笑了起來。又有誰的心,堅如磐石不被動搖?人人都有死穴,人人都有至害怕的事情,捅對了地方,就算有些破綻,誰又能冷靜下來好好思索。趙璟的反應如他所料,這世間的男子,搶奪別人的妻妾,便是勝者的姿態,自覺得了不起。可若自己的妻妾從了別人,甚至心里有別人,哪里能忍?
和那些帶御器械、禁軍打什麼?宮變又那麼麻煩,他總不能殺光兩府相公和文武百官。
要毀,要崩潰,當然是趙璟和高氏你們母子自己動手來,還有趙棣趙栩,你們一家子自己斗,多好玩。阮玉郎笑得更是開心,眼淚都笑了出來。
窗縫被一把匕首插了進來,上下移動著。阮玉郎起身輕輕打開窗戶。
“郎君,外面都準備好了。尸體也準備好了。”
阮玉郎最后看了一眼那藤床,點了點頭:“動手吧。”
火光驟起,屋外的小黃門一愣,一邊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一邊去推開房門。里面竟然飛揚著各色紙元寶,卷入火里,火勢更旺,那地垂的舊幔帳中纏著一個女子的身影,已經全身著火,正往地上倒下。藤床、桌椅都在焚燒。黑煙開始彌漫,西窗大開著,兩人似乎看到有兩條黑影越墻而過,揉一揉眼,以為自己看花了。
趙棣正在前頭和幾個熟悉的親從官說笑,聽到聲音,大驚失色,飛奔而去:“快!快救人!長公主出來了沒有?!”
可瑤華宮廢棄已久,那廊下的水缸里根本沒有水。
兩個小黃門跌跌撞撞出來,須眉都燒焦了。
“殿下!殿下!”
沖進去幾個親從官,很快被火逼了回來。北面金水門的守城軍士隔著墻開始敲鑼,喊了起來:“瑤華宮走水!瑤華宮走水——!”
暮春的風,溫柔慵懶。
趙栩率眾疾馳,眼見快到澹臺,迎面來了兩騎。夜里趕路的雙方都減緩了速度。
雙方交錯而過,忽地對面的男子轉過身來大喊:“燕王殿下?燕王殿下!我是翰林巷孟府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