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站起身,去長案邊倒了一盞熱茶,放到張子厚手邊,若無其事地退到右下首的官帽椅上坐了,離張子厚遠遠的,才高聲喚玉簪和惜蘭進來。
張子厚也不著急,細細觀察她一舉一動。
少時,玉簪急急捧了筆墨紙硯進來,在長案上攤開。九娘給蘇昉和陳太初各寫了一封信,讓惜蘭想辦法務必送到他們手中。
“張理少,還請想辦法帶我入宮去。”九娘難掩擔憂和焦慮:“即刻,晚了怕來不及!”
張子厚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指,也在案幾上敲了幾下。篤——篤——,篤篤篤。他盯著九娘的面容。周而復始,又是五聲,兩長三短。
九娘一怔,心陡然狂跳起來。
張子厚這是什麼意思?不可能,除了蘇瞻和阿昉,誰也不知道她這習慣。她根本沒想到在這上頭防備張子厚!他在故意試探什麼?
九娘轉開眼,低頭走到銀盆前洗了手,接過玉簪遞上的帕子,嘆了口氣:“張理少,不是九娘刻意隱瞞,只是軍情如火,我怕耽誤了殿下的大事。你帶我去,自然也會知道我要說什麼。如今宮禁森嚴,只有大理寺和那幾個要緊的衙門能出入,對嗎?”
她側頭看向張子厚。
張子厚長身而起,雙手攏入大袖內,深深看了九娘一眼:“不錯,走吧。”
趙栩正在瑤華宮,冷眼看著趙元永。
趙元永繃著一張小臉,不肯吃面前的菜粥,被抓來后就沒能洗過澡,他懷疑自己頭發里長了虱子癢得厲害,又要擔心婆婆的身體,一到夜里更擔心爹爹會來救他,可是連續幾夜都沒人來,他更怕婆婆吃不消了。
阮婆婆慢慢吃完菜粥,側頭聽了聽:“大郎,你又沒吃?”
趙元永啞著嗓子道:“我不餓,不想吃。”
“傻孩子,好歹也要吃一些。你六哥說了會放了你的,你不吃哪有力氣走得動路?”阮婆婆嘆氣。
“他不會放我們的!他騙人!”趙元永狠狠地瞪了趙栩一眼:“他壞得厲害!我已經說了我們那幾個家在哪里,他自己找不到我爹爹,就只給我們吃這麼難吃的東西!”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亂說些什麼,委屈又憤怒,伸出手背抹了抹淚,想潑掉面前的菜粥,卻還是沒動手。他既不愿意爹爹上當來救自己和婆婆,可是這麼多天的確無人來救的感覺,又糟糕透頂。
趙栩淡淡地說:“這些日子,你們只有這些吃。我爹爹剛剛過世,你既然姓趙,不能去舉哀哭靈,還是要跟著服孝的。”這孩子看來很少跟著阮玉郎,平時過得也安逸,還記得在意這日常起居的事情。
趙元永咬了咬唇,低下了頭。
外面來報張理少求見,趙栩站起身:“吃不吃隨你。”
下弦月還沒當空照,院子里沒燈火,處處墨墨黑一片,連禁軍甲胄和兵器都沒了反光。只有趙元永他們所在的置物間點了燈,微弱燈火透過窗子,堪堪照亮了廊下的一小片地方。
身后傳來那一老一小竊竊私語的聲音。
趙栩回頭望了一眼那窗內透出的光,徑直穿過院子,走進對面未被大火波及的偏房,手下人已點了兩支蠟燭,房里桌椅俱全,后墻后窗周邊還有煙熏過的灰黑色。
趙栩大袖輕拂過椅面,轉身看了一眼張子厚,見他身后站著一人,也穿著大理寺服喪的素紗幞頭,大袖常服,方裙,黑帶,正抬起頭看向自己,昏暗燭火下一張小臉儼然有光。
“阿妧?!”趙栩一驚:“季甫糊涂!為何帶九娘來?!”
張子厚低聲將急腳遞一行人被高似截殺、高似讓人帶話的事言簡意賅地說了,見趙栩面色大變,就又轉頭看了一眼九娘:“臣有些關節想不明白,特去請教孟小娘子。她說有耽誤不得的緊要軍情,要稟告殿下——”
九娘越過張子厚:“六哥,秦州有難!陳家有難,蘇家有難,你——恐將也有難!”
趙栩垂眸看著她,柔聲問:“別急,你慢慢說。是因為高似麼?”
九娘看了一眼張子厚:“由果推因,高似既然是契丹人,京中百官都無人知曉的事,他怎麼知道宮中諸位相公對六哥你的身世存疑?他又怎麼猜得到急遞鋪所持有的是什麼文書?張理少是否懷疑蘇相和太皇太后了?”
趙栩看向張子厚,張子厚點了點頭。高似原本就是蘇瞻的人。
九娘斷然道:“除了那夜在場的諸位,還有一個人只要稍微留心就會知道這兩點!那就是始作俑者阮玉郎!他們必定已狼狽為奸相互勾結了!”
趙栩和張子厚都凜然一驚。阮玉郎和高似?怎麼可能?阮玉郎和高似明明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
張子厚盯著九娘:“他們一個是元禧太子遺脈,利用過蔡佑,布下天羅地網,不惜勾結西夏刺殺陳青,處心積慮要顛覆大趙江山。一個卻是契丹罪臣之孫,藏身于蘇瞻身邊,幫助蘇瞻斗倒了蔡佑,費盡心機要亡契丹。怎麼看,這兩個人都是對立的。你這話沒道理。”
幕僚們爭論不休的是高似和殿下的真實關系,還有高似是不是為了挑起契丹和大趙間的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