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見這邊窗子一開,便同高似走過來,隔窗對她點點頭,倚著廊柱站定了。
聽見阮玉郎推門進來,語帶調笑,九娘轉頭揚聲道:“你又算什麼老虎了?最多是只老狐貍罷了。”
阮玉郎淺笑盈盈,掀開竹簾,把姜湯放到羅漢榻的案幾上,自己側身坐到榻上,看了眼窗外趙栩的身影:“那正好,我是老狐貍,你是小狐貍。你我湊做一堆,生下一窩小小狐貍。”
九娘冷冷地道:“誰是小狐貍?你該和孫殿丞家才正好湊做一堆。”
阮玉郎側頭思忖了一下,大笑起來。高頭街的孫殿丞藥鋪專治狐臭,汴京城里很是有名。她這是拐著彎罵自己呢。他張開雙臂,舉高了一嗅,招手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以后過日子,你要嫌棄我老,嫌棄我丑,我倆倒也能湊合著過下去。你嫌棄我臭卻很難相處下去,來,你聞聞我到底是香還是臭?”
九娘大眼眨巴了好幾下,這是那陰險狡詐心狠手辣的阮玉郎?似乎厚顏無恥該排在第一才是。她搖頭道:“人老或貌丑,我倒不在意,可心歪了,骨血臭了,那血腥味卻是熏什麼香也改不了的。”
阮玉郎嘆道:“你白活了兩世,還沒做回你自己?這儒家真是害人不淺。成日被這些大道理捆著,活得累不累?”他瞇起眼看向西窗下短了幾分的日光,想起那個赤腳涉水穿越田野的少女,那個倔強狠戾無懼無畏的少女,下手殺人也不眨眼的她,竟然變成了循規蹈矩孝順公婆相夫教子的蘇家婦,老天從來都無眼,因果何時會有報?
九娘淡然道:“你以為的那個我,未必就是真正的我,也許只是我的一部分。
而我每時每刻的一言一行,也都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有何真假虛實之分?你上臺唱戲時,難道沒有一分是真正的阮玉郎?那位青提夫人,若不是有你的魂在里頭,何以能那般令人如癡如醉?”
“說得也有些道理,那麼,我可醉倒了阿玞你?”阮玉郎笑著轉回眼,伸了伸腿,挪了挪背后的隱枕,靠得更舒服些,目光肆無忌憚地在九娘身上游走,見她秀發松松系了根發帶,顯得小臉顏盛色茂,景矅光起。燕素她們平時穿的普通窄袖長裙,在她身上秾纖得衷修短合度,卻和他印象里修長削瘦如秋菊的王玞相去甚遠。
阮玉郎目光掠過她胸口,在她細可一握的腰間轉了幾轉,心中一蕩,低吟道:“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他倒也曾解過玉佩以要之。
九娘第一次被人當面稱贊自己的容色,見他目光灼灼似賊,神情滿是贊美卻不輕浮,索性上前幾步,端起姜湯,走到桌邊坐下,慢慢喝了起來。不知趙栩能不能說服高似今夜帶著他一起入宮。只要阮玉郎不在,她就有幾分把握靠著阮婆婆和趙元永能逃離此地。姜湯溫熱,想到趙栩身陷這麼危險的境地,還處處想著自己,九娘眼睫輕顫,連著喝了好幾口。
阮玉郎微笑著端詳九娘,不為了令她折服,也不為了令趙栩生不如死。這世間美貌女子太多,聰明的卻少,有趣的就更少,敢殺人不眨眼的少之又少。要四者兼具,百萬人中也未必挑得出一個來。他平生不好女色,對美貌的女子尤其厭惡,最愛看她們痛不欲生深受折辱的凄慘模樣,看著眼前嬌花,真生出了要把她放在自己手心里的念頭。
“我自從到了曹氏手里,就再沒見過我生母阮氏。”阮玉郎柔聲道。
九娘放下碗,凝神看向他。兩人對戰,攻心為上,她心中暗自警惕。
阮玉郎笑道:“你若怕我,離我那麼遠,又怎麼說服我帶趙栩入宮,留你在這里好趁機逃走?來,你盡力一試,看看能否打動我鐵石心腸。”
九娘一驚,不由得暗嘆一聲,說阮玉郎是自己平生勁敵,實在是抬舉了她自己。若不是他和前世的自己有些夙緣,她哪里能和他較勁。她起身走到羅漢榻邊側身坐了,果然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暗香,似冷凝梅香又有點像清冽竹香,很好聞。
“臭不臭?”阮玉郎一肘撐在案幾上,挑起一邊眉毛,側目看著她,神情多了三分孩子氣,似乎斤斤計較她方才的話,又帶著些小天真的炫耀,一人千面,精彩紛呈,看起來竟然和趙栩耍無賴的模樣十分相似,九娘忽地驚覺他二人面貌有七分相像。阮氏和陳氏這兩位后蜀皇室血脈,所繼承的美貌力量太過強大,算來陳青兄妹,元初和趙栩,阮玉郎,甚至大伯孟在,五官都頗為肖似,只因氣韻各自大不同,并不招搖。
九娘對著他這般神情,竟生不起厭惡之心。她眨眨眼失笑道:“你最香,你最美,可滿意了?”
阮玉郎秋波一送,低聲問:“我比不過趙栩麼?”
九娘認真地點點頭:“比不過,我也比不過他。”又補了一句真心實意的贊美:“我從未見過比六郎更美的人。”
兩人相距不過一張案幾,對視了一瞬,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