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片漆黑,沒有服侍的人,只有正廳一豆燈火,窗紗上影影綽綽。一剎那,他有些情怯,又心潮澎湃,垂頭看了看腳下一塊石頭壓著的一串端午應節物,忍不住蹲下身子,輕輕撈了起來。
還是這樣的編法。陳素在家時,她家門上一到端午就掛著長長兩串這個。后來他做帶御器械時也留意到她的住處掛著這些。如今她的女兒也這般似她。
高似輕輕放下這串物事,一念間突然想起多年前,他護衛著先帝趙璟去到陳素的住處,時常也只剩下一盞燈,那時候陳素通常在替六郎做一些貼身衣裳。趙璟不喜人通傳,有時站得遠遠的看一會就走,有時進去了,有時沒進院子忽地返身就走。就算進去了,有時喝一盞茶說幾句話后也會突然離去。他察覺到陳素小心翼翼地喊著恭送陛下那句話背后的如釋重負。
他暗暗地高興,陳素認得他,雖然她裝作不認得他,但她的確不記得以前那一夜的事了。驀然趙栩那一劍刺中他后說的話,疼得厲害。
要殺,不信。那她呢?
他不再猶豫,飛鳥投林一般撲入廳內。
兩個皇城司的女親從官還沒有來得及驚呼出聲,已被刀背敲暈。羅漢榻上的四娘翻過身,半坐起來,掩面驚呼了一聲:“誰?”她壓低了聲音,只露出了眉眼。心突突跳得厲害。舅舅說她眉眼間其實肖似陳家人,去掉她那份輕愁籠煙就能瞞過十多年沒見過陳素的高似。
高似!就在十步以外。她方才所有的信心籌謀,在這個高大魁梧目光如電的男子面前,剎那煙消云散。
廳里被一種壓抑的沉重籠罩著,她幾乎呼不出氣,手腳發麻,甚至想按照先前安排的兩個最簡單的字都問不出口。
高似緩緩收起手刀,鐵塔一般的身軀站在廳中,擋住了大半燈光。他看了四娘一眼,目光投向榻后的八扇雨中聽荷落地大繡屏。
四娘肌膚上滲出雞皮疙瘩,一片一片。
“是——你?”她死死掐著羅漢榻上的藤席,指甲劇痛,終于勉強問出這兩個字。
“不是你。”
三個字說得并不響,甚至很隨意。四娘卻被震得回不過神來。他說什麼了?誰不是?
廳中的空氣像被突然吸進一個漩渦,四娘險些被掀下羅漢榻,魂飛魄散。
暗黑的刀影自上而下,自遠而近,帶著奔雷之聲,撲面而來。
八扇繡屏從中裂開,連著羅漢榻也被砍成了兩段。通向后室的槅扇門震動不已。
后室燈火亮了起來,里頭的床、屏、桌椅早已撤走,烏泱泱全是人。趙昪只盼著太皇太后等人還沒明白高似那三個字背后的含義,趕緊道:“二位娘娘!請帶官家先退避。”高似武藝實在太過驚世駭俗。
太皇太后冷笑道:“你們個個都覺得那女子肖似陳氏,高似卻只一眼一句話就認了出來。若無私情,作何解釋?”
一室死寂。六娘慢慢將顫抖的右手離開了太皇太后手肘,忍不住側目看向另一邊的趙棣。
趙棣垂眸看向地面,強壓住興奮和歡喜。先生神機妙算!誰能想得到孟四娘的真正用處?除了他,連孟四娘自己也不知道,要不然那楚楚可憐的纖纖弱質,又怎麼敢在高似刀下假冒陳氏!除了死還是死,可惜可憐。
正如先生所料,憑高似大趙第一神箭手的本事,百步外的蚊子他都能分得清公母,這麼近定能看出心上人的真偽。只要他看破了孟氏,看破了后室伏兵,就已經坐實了他和陳氏的關系。也只有先生這般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算準了太皇太后和相公們這些聰明人的心思,才能助他通天。
聰明人,總會更相信復雜的辦法,總是想得更多,總要自己一眼看出旁人看不出的才肯認定。
向太后萬般無奈地喟嘆了一聲,看向陳素。
陳素拼命搖頭道:“妾身不知!委實不知原因!妾身愿同他當面對質!”她聲音顫抖,全身顫抖,死死抓著趙淺予。
高似垂目看著抖如篩糠的四娘,皺了皺眉,并沒有取她性命。他一步躍上羅漢榻,踢開四娘,起手又是一刀,槅扇門斷成四截,咣啷墜地,三尺進深的過道露了出來,里頭兩個半人高的大花瓶也倒在地上,暗夜里看不清里頭插著什麼花,碎了一地。
盡頭處后堂的大門緊閉,里面已亮了燈火。
陳素你在哪里?可有性命之憂?高似如一頭獵食中的猛獅,直撲向通道。
“護駕——護駕!”后屋內燈火驟亮,有人高呼出聲。
大門轟然斷裂,木屑四濺。
高似橫刀站在昏暗的門外,這幾刀后,肋間傷處疼得厲害,但他沒有退路。
他一人,和朝廷內外宗親宰執們對峙。他一人,和整個大趙朝廷對峙,面無懼色。
陳素不顧頸中橫著帶御器械的利刃,往前掙了一掙:“你為何要陷害我!”
他陷害她?高似肋間更疼了。她還身穿喪服,趙璟大祥還沒過,那身衣裳真是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