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腰帶在床頭打了結,繞過自己的脖頸,硬生生勒死了她自己。
“蘇程二族絕交后半個月,那女嬰才勉強活了。”張子厚頓了一頓:“我想著程家要棄她于河中,生母已歿,生父被你打成了廢人,程家她回不得。若送去你蘇家,她偏偏還姓程,半仇半親的,給程家知道了說不定還要生事,便索性養在身邊了。”
這個女嬰,似乎成了他和阿玞之間隱秘的聯系,加重了他的苦,加深了他的甜,給他的修行增添了華章。他甚至想把她當成另一個阿玞來撫養,看著她長大。但看著她長大后全然不同于阿玞,又會冷淡疏遠她。再后來看到她自作聰明犯蠢時,更是惱火。
蘇瞻紅著眼幾乎咬著牙道:“你竟然讓她嫁給了吳王做侍妾?你就算恨我,她何其無辜——”
張子厚冷冷地道:“我是寧可不做宰相反而要靠女兒攀皇親的人嗎?她骨子里姓程,那份市儈與生俱來,上趕著替自己謀取榮華富貴。我給她挑的進士、書吏、天武軍的殿直,她一個也看不上。”
車廂內寂靜了片刻后,馬車再次停了下來。九娘默默打響了旁邊懸著的銀鈴。惜蘭撩起了車簾。
九娘目送著蘇府馬車漸漸遠去。蘇瞻連車也不下,應是趕去吳王府了。不知他見不見得到張蕊珠,見到了又會如何。趙棣下獄,張蕊珠對這個突然跑去認親的舅舅會作何反應?九娘突然想起還沒來得及提醒他吳王府和阮玉郎的關系,趕緊低聲叮囑了惜蘭幾句。
張子厚看著九娘:“為何他這次不疑心被我算計了?”
九娘嘆息一聲,福了一福:“多謝你當年施以援手,救了蕊珠一命。”
“我施恩只為圖報,而且我的確又算計了他。”張子厚柔聲道:“我還給蘇瞻一個甥女,他總得回報我一個才是。”他說出這句心中所想,面紅耳赤,看了看烈陽當頭,轉身大步進了孟府角門。
九娘看著他的背影,又轉頭看往巷口,遠處的青石板,明明沒有水跡,卻泛出了七彩,海市蜃樓一般。
木樨院里孟建捏著四娘的信,涕淚交加:“阿妧,爹爹看那位張理少待你很是恭敬,你能否請他通融一二,送這些物事給阿嫻?她也是命太苦了。”
程氏擱下茶盞,冷笑道:“命苦?自己作天作地作死,偏要怪天怪地怪命怪爹娘怪兄弟姐妹?這木樨院三個女兒,偏她一個命苦?她不惹是非,是非偏要來惹她?阿妧沒死在她手里就是命好?她沒害死阿妧倒是命苦?我看你不如去大理寺陪著你的寶貝閨女同甘共苦。倒能治治你的偏心病。”
孟建掩面泣道:“她若是怨我怪我,我倒也死心了。她若是求我救她,我也沒法子。可這孩子,只說想起冰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多好喝,醪糟桂花浮丸子吃了會粘牙,還提醒我夏天少吃些荔枝白腰子。她不知道琴娘沒了,還念叨著琴娘做的三脆羹,這都夏天了,哪里來的嫩筍做三脆羹呢。”孟建哭得抽噎起來:“她這絮叨叨的,我受不住,受不住,她還求我送把楊木梳子送些茉莉頭油給她,她原是用犀角梳——”
“好了!”程氏悶聲喝道:“別說了,既是你生的,你受不住,一概送進去不就是了?”她煩不勝煩,聽不得這些,索性站起身去偏房和梅姑對賬去了,揮手讓九娘自行回房。
“阿妧——”孟建卻喊住了九娘。
九娘福了一福:“信已交給爹爹。她早已不是我的阿姐,而是我的仇人。爹爹還是莫開口的好,保不準我會求張理少讓她早些去見菩薩,連那楊木梳子茉莉頭油也替家里省下來。”
孟建一愣,看九娘已出了正廳,再看看手中的信,潸然淚下。
九娘整理出梁老夫人往日述說的那些官員資料,又將自己前世記得的和太皇太后親近的誥命們謄了出來,讓玉簪取過這三年的邸報,核對一番過后,發現這些官員們遍布中書、六部、樞密、三衙、臺諫,正三品的也有好幾位。
惜蘭前來稟報說張理少見完了老夫人,在擷芳園的芙蓉池邊等著。
九娘手中筆一停,黯然長嘆了一聲。正如阮婆婆所說,兩情相悅,世間難有。
不是辜負人,便是被辜負。她又該怎麼同張子厚說清楚,九娘凝筆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三年前芙蓉樹下少年郎,流水淡淡碧天長的景象驀地浮上心頭。
“你這般不愛惜自己,就不太對。”“你在害怕什麼?害怕自己不夠好就沒人看重你?還是害怕自己不夠好,幫不了你在意的人?”
六郎還說:“你不丑,從小就不丑……”九娘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后來,她在那邊傷了他的心,還將喜鵲登梅簪丟進芙蓉池里。所以在船上他看見她手心的簪子時,歡喜得不行,沒完沒了地摩挲那簪子。他沒問,她也沒說,可他知道她尋回了他親手做的簪子,她也知道他在二哥大婚那夜去芙蓉池撈過這根簪子。她和趙栩,無需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