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辛夷乖巧地幫著陳太初換馬具。接過干糧時她忽地輕聲道:“對不起。”
陳太初淡然遞給她水囊:“兩國交戰,和你并沒有關系。”
穆辛夷掰碎了餅分給陳太初:“太初,你恨我阿姊嗎?”
陳太初順了順馬鬃,看了她一眼:“你阿姊用我爹爹教的槍法箭法冒充我大哥,害我大哥背上叛國投敵的罪名,我不是圣人,沒法子原諒她。”
穆辛夷塞了一口餅在口中,輕聲問:“那麼,你要殺我阿姊嗎?”
陳太初接回水囊,看著穆辛夷滿是憂愁的大眼,輕聲道:“對不起。”他不會騙她,早晚都是敵人,無需矯飾。
穆辛夷泫然欲泣,大眼轉了兩轉,忍回了淚水,咽下口中的餅,顧不得唇邊還留著碎屑,鄭重其事地說:“陳太初,你別殺我阿姊,實在恨的話你就殺我吧。你要是殺了我阿姊,我就沒法子不恨你,可要我恨你,還不如殺了我。這樣你也報了仇,我阿姊也能活下去。你悄悄地殺了我,別給我阿姊知道,她就不會找你報仇。不然你們報仇來報仇去,永遠也結束不了。”
她看著吃驚的陳太初,點了點頭:“我是認真的,反正我原先就是個傻子,什麼也不會,又找到了你,已經很好了,好得不得了。你是不是不舍得殺死我?”她眼睛一亮:“那如果我自己不小心死了,或是被人殺死了,你能不能就不要再去殺我阿姊?”
旋即穆辛夷又蹙起眉:“我阿姊是個好人,她對我最好了。可她生下來就是西夏的公主,又不是她自己想要做公主的。她為了我才去冒充你哥哥去打仗,也不是她自己想要去冒充的。
她一直帶我住在蘭州,離興慶府遠遠的。可她也沒得選,現在就成了太初心里的壞人、仇人。”
穆辛夷仰起臉:“我阿姊不想和你們打仗,不想和大趙打仗,陳太初你相信嗎?我阿姊不喜歡梁太后,黨項人也不喜歡梁太后,不只是你們的百姓苦,我們西夏的百姓也很苦。你記得前天鳴沙的那些農人嗎,他們也吃不飽,糧食都被征用了,還給了我們這許多餅,也不肯收錢——”
“我相信,我知道。”陳太初轉開眼,走到小河邊。他剛要蹲下凈面,就聽見河流上游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不遠處,兩三百騎者飛馳而來,遠遠地也看見了他們,大聲吆喝起來。幾句吆喝后,已有流矢飛來,風中傳來女子的哭喊聲。陳太初不假思索,立刻下令全部上馬迎戰。他所率領者,是精兵中的精兵,以一當十,皆毫無懼色。
兵器出鞘聲中,陳太初伸手就要將馬邊上站著的穆辛夷拉上馬:“小魚——上來!”
穆辛夷卻喊了聲:“我上去只會給你添麻煩。陳太初,你千萬要小心——”說話間她已經奔向旁邊密林中,選了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手腳并用地迅速爬了上去,還轉頭朝離自己近的種麟喊道:“小魚就躲在這里,種大哥你們打贏了記得回來接我,千萬別丟下我——”
陳太初轉頭看著昏暗天色濃綠樹葉中那小小的身影,咬了咬牙,舉起手中劍厲聲喝道:“大趙境內,犯我百姓者,殺——””
第234章
短兵相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陳太初似回到了萬人爭殺的沙場,馬蹄聲,吆喝聲,女人的哭喊聲,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和他耳中的一種震動漸漸吻合起節奏,慢慢重疊,又弱化成虛無的背景,好像只是懸掛在那里若有若無。
往日那對敵前的暴虐殺戮欲望,卻不曾再浮現。
漸漸變強的,是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潺潺的水流聲,剛歸巢的飛鳥又從林中展翅的聲音,還有小魚注視在他背上的焦灼目光,一層層,一重重,從無形變有形,無比清晰,無比有力。
陳太初從未這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這個世界親密無間起來,合成了一體,他是這山林的一部分,清風的一部分,流水的一部分,既微不足道,又重若泰山。他又似乎已變成了氣流、飛鳥、空中飄落的葉片,俯瞰著陌生又熟悉無比的自己,眉眼冷峻,薄唇緊抿,上身微微前斜,束發的紅色發帶被勁風拉得幾乎筆直,他沖在最前面,冷靜地撥開飛向自己的箭矢,目光認準了來者隊伍中的身穿黑色甲胄,頭戴紅纓氈盔的一個副將。
時間也變得緩慢起來,一切都好像被無限拉長了。來者手中揮舞著的金瓜錘,像一個孩童舉著糖人玩具。薄長的砍刀在黃昏的山林中閃出的寒光,并不能激發他的血性,微不足道地只是閃過而已。
陳太初看著自己手中的劍,從那綿軟緩慢的金瓜錘中如閃電一樣突破,劍身劃破皮膚,割破血管,和骨頭發出碰撞的聲音,一切緩慢得像靜止了下來,卻又瞬間結束。
幾百人在密林中廝殺起來,兵器相擊聲,馬嘶鳴的聲音,四處逃散的西夏士兵,驚恐的目光,昏暗光鮮下依然奪目的殷紅獻血。他身在其中,又神在其外。忽然,他明白了穆辛夷先前說過的魂游天外的感覺,他旁觀著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