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瞻奉召入了福寧殿,給官家和太后見了禮后看向九娘。
九娘起身屈膝,淡淡地以宮中禮儀給他行了福禮,并未執晚輩禮。
“子厚說的是什麼法子?”蘇瞻轉頭問張子厚。
張子厚遞給他看九娘的上疏。
“這是燕王殿下的主張麼?”蘇瞻看著折子上紅蓮映水碧沼浮霞般的衛夫人簪花小楷,皺起了眉頭。
“是九娘的主意。”張子厚意味深長地看著蘇瞻,自從再度拜相后,原先迅速衰老的蘇瞻似乎枯木逢春,又豐神俊朗起來,鬢邊銀發點點,令他更添出塵之姿。不過他再怎麼好看,在九娘眼里,也已經毫無波瀾了。
折子上那手簪花小楷,哪怕只兩三個字,他也能認得出是王玞所寫,可這幾百字擱在蘇瞻眼里,恐怕只會被他誤認為東施效顰甚至賣弄心機討好他。那真正有心機豁得出去的王十七和張蕊珠,在他眼里卻是天真之人。
張子厚笑了起來:“今早大理寺剛接到殿下的手書,正巧有對下官的指示。下官以為,這也是殿下對百官的要求。”他呈上趙栩的手書給向太后。
手書轉到蘇瞻手中,蘇瞻一怔。
“唯九娘馬首是瞻”七個大字,正是趙栩親筆,鐵畫銀鉤,暗藏機鋒,泠泠有風雨來兮。
蘇瞻吸了一口氣,正色道:“娘娘,請容九娘答和重幾問,若能過了和重這關,文武百官,二府諸相公,和重當盡力說服他們。”
向太后嘆道:“理當如此。”趙栩這七個字,重若千鈞,可朝政大事,連她身為太后也不能隨意置喙,何況阿妧小小七品女使?
張子厚大怒,正要指摘蘇瞻目無燕王,見九娘嬌艷面容籠罩了淡淡的清冷霧氣,朝自己微微搖了搖頭。
“蘇相請考校。”九娘淡淡道。果然,她就算寫回前世的字,得過蘇瞻親自指點的簪花小楷,他還是認不出自己來。
“阿妧,表舅知道你對朝廷之事頗有心思,早慧。”蘇瞻卻以長輩自居:“正因你是我外甥女,我才更要問個清楚。”
九娘澄清妙目看入蘇瞻眼中,唇角慢慢彎了起來:“若我所料無誤,蘇相該先考問我開封府十六縣合計多少戶多少口?”在朝論朝,何必走親情路顯得他大公無私?
張子厚看著蘇瞻的神情,心中快意難忍。知蘇和重者,王九娘也。蘇瞻當年自己也這麼說過。
“皇佑二年,開封府十六縣,戶二十六萬一千一百一十七,口四十四萬二千九百四十。”九娘淡然道:“接下來,蘇相是要考校我那觀星之人何在,以何取信萬民,還是要問我磁鐵何在?”
蘇瞻瞳孔微縮,雙唇緊抿,未料到九娘如此鋒芒畢露,甚至連晚輩應有的禮儀都棄之不理。即便是趙栩本人,也從未如此無禮過。他冷哼了一聲:“說罷。”
九娘娓娓道來,胸有成竹。
張子厚看著她,雙眼漸漸濕潤。阮玉郎以前殺她,現在擄她,都是一個緣由。可這才是王玞,能在皇帝和宰相面前揮灑自如的王氏九娘。即便在百官之前,也不能掩其絲毫風華。她在蘇瞻身邊,始終只能藏于屏后。只有殿下,才能配她,才能令她閃耀奪目光彩。
唯九娘馬首是瞻!
黃昏的日頭依然灼熱,宮墻之間卻有了穿堂風,帶來一絲絲涼意。廊下的鳥兒們喘過氣來,紛紛你唱我啼百家爭鳴。
七月十三這日一早,城門方開,汴京各處禁軍林立,皇榜宣示了年僅七歲的皇帝陛下的罪己詔。
皇帝和皇太后、二府相公文武百官即日起素齋三日,迎七月十五中元節的天狗食月和地動,需全京城百姓齊心協力誠心祝禱,方能避開這兩大異象。
開封府衙、司天監、太常寺、司農寺俱有告示貼出。唱榜人神情也帶了幾分緊張。歷來開封從未地動過,黃河澇災倒是常有。但朝廷說就肯定有,朝廷說可以避開就肯定可以避開。京城百姓比起地方上的小百姓究竟沉著許多,默默記下各司告示內容,紛紛返家準備去了。
也有那潑皮郎君跳起來喊:“不能去瓦子看戲?那怎麼行?”瞬間遭到四周眾人厭棄的眼神。
“沒看見開封府的告示?七月十五,禁一切說唱,禁飲酒作樂。你家不是在城西的?都要去金明池參加萬人祈福。”有好心人提點他:“城西由蘇相帶領六部的官員祈福,你能看看汴京蘇郎也不錯了。”
“啊呀,那這許多瓦子可怎麼辦?”
“涼拌,怎麼,都要天狗食月了,老祖宗們都生氣了,好好的祭拜之日,你們只顧著自己吃喝玩樂?不然咱們汴京會地動?這一地動,黃河嘩啦給你來一下,你有的喝了,管飽。”人群里有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嚷著。
“奴也想去城西——”在報慈寺街設攤的娘子嘆氣道:“奈何奴家住城南,只能去南郊跟著岐王殿下祈福了。”
人群中爆出哄然大笑,七嘴八舌祈福那一日一夜除了告示上所貼出來的,還要帶什麼素吃食素飲好消遣的。仿佛已經認定了只要誠心跟著朝廷祈福,就能避免天狗食月和地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