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在的眉頭皺了起來:“我進殿前司的那年清明節?”太過遙遠的事,但是陳素的話他不明白,后苑薔薇架,喝醉,對不起杜氏?孟在下意識地說道:“那日我不在宮里——”他心頭猛然一跳,后面的話竟再也說不出口。
朝陽猛地跳出垂拱殿的屋脊,落在陳素的眼中,刺得她兩眼發疼,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女使欣喜的聲音響了起來:“穩婆來了,快!快些!”
陳素費力地轉過頭,看向那拎著裙裾小步跑過來的穩婆和醫女,還有好幾位捧著熱水布匹的宮女。
他說什麼了?他不在宮里……
陳素勉力擠出一個笑容:“沒事了。我進去了。”她急急轉身要奔回后閣之中,踉踉蹌蹌的幾乎摔了一跤。
孟在伸出手,卻扶了個空。她飛起的菱形萬字紋道衣裙裾,像受了驚的蝴蝶,匆匆遠去。后閣內隱隱傳出魏氏悶悶的吃痛之聲。
一個時辰后,趙棣叛軍攻入了來不及堵上的酸棗門。孟在傳下軍令:北城門守軍退至蔡市橋,寸土必爭,街巷必戰。外城東城守軍和內城北城、東城守軍即刻增援。二府卻跟著又傳令:放棄外城,緊閉內城所有城門,收回孟在指揮京師禁軍的軍權。
各營禁軍有的堅決聽孟在軍令,將叛軍引入各街巷苦戰。也有聽令二府的,撤出守地,退往內城。
垂拱殿中,群臣已停下了爭論不休的勁頭,木然地看著上首的幾位宰執,縱然有治國之才,但在兵刀之下,又有什麼用。此時能倚仗的,只有京中禁軍了。
偏殿里蘇瞻看著蘇昉,怒道:“退回內城而已,怎麼會是投降?你棄祖母不顧,便是來和我說這種廢話?在你心中,爹爹便如此不堪麼?”
第310章
蘇昉很少見到父親的怒容,在他印象里,娘親離世后,他有過短暫的失態的悲傷,翁翁去世他丁憂時,也有過壯志未酬的落寞,即使王瓔惡行被揭發出來,父親也不曾這般憤怒過。
“二府竟然棄外城五萬百姓和兩萬禁軍不顧,為何不索性直接開城投降歸順?”蘇昉冷笑著問道。
即使在偏殿內,他們也能聽到外頭亂糟糟的一片。疾步奔跑的聲音,盔甲、兵器相碰的聲音,呼喊聲,卻好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父子倆和外面的世界隔了開來。
蘇瞻看著兒子焦灼的眼神和激憤的神情,深深吸了口氣:“城破在即,皇帝太后被亂黨所挾,朝臣如無頭蒼蠅,若不是二府及張子厚鄧宛等人還在立撐,只怕立刻開城歸順的會占了大半。不放棄外城,五萬百姓兩萬禁軍不免血流成河。這是二府不得已的決定,何況還要和福寧殿內的亂黨交涉——”
他猛然停了下來,自己為何莫名地要對阿昉解釋這些軍政大事……
蘇昉眼中有什麼一瞬間破裂開來,臉上流露出悲愴之色,他朗聲道:“父親!七萬軍民,瞬間遭朝廷遺棄于兵刀之下,該何去何從?歸順趙棣,內城和皇城如甕中之鱉。抵抗趙棣,同樣血流成河。兒子求父親下令,絕不放棄外城,把軍權交還孟將軍。陛下和娘娘尚且不顧生死,身為臣民何足惜!理當上下一心讓叛軍寸步難行!城中有人有糧,定能堅持到六郎大軍抵達!”
蘇瞻沉默了片刻,阿昉年方十八,還是血性少年,他平日再溫和,骨子里還是有著他母親那種寧折不彎的性子。
蘇瞻伸手拍了拍蘇昉的肩頭:“燕王還未抵達洛陽,怎能及時趕回?”
他沉痛地道:“萬不得已時,爹爹的聲譽難道要比這數十萬軍民的性命更重嗎?難道非要雞蛋碰石頭?退讓,有時只是一種權衡之策,能換來短暫的喘息,再做圖謀。”
蘇昉眼中酸澀難當,忍不住吼道:“十余萬軍民,我從百家巷到翰林巷,沒見多少怕死之人,賣包子的鹿氏夫妻,賣餛飩的凌氏夫妻,甚至賣藥湯的老婆婆,都在奮力抵抗亂黨!可在垂拱殿,在這里,百余朝中官員,除了鄧中丞和張理少,竟再無不怕死的人!將責任推到陛下和娘娘的安危身上,便可保住自己的性命麼?這不是權衡,是懦弱,是貪生,是怕死!”
“啪”的一聲脆響。
蘇昉偏過去的半邊臉有點發麻,隨即才感到不久前埋在“娘親”溫柔雙手中的臉頰變得火辣辣的。這是他十八年來第一次被打,竟然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被打。
蘇瞻的手也有些發麻。看著蘇昉半邊臉上浮起的三根指印,他心里也疼得厲害。
“回翰林巷去,”蘇瞻盡量溫和地道,“照顧好你祖母和你二嬸,還有你妹妹。”
蘇昉慢慢回正了頭,不自覺地抬起了下巴,揚起了眉:“多謝爹爹的教誨。兒子不回。昉答應了九娘,要守到魏表嬸生產。”
蘇瞻壓住火氣,沉聲道:“寬之,你不要再糊涂了。若不是孟妧一再蠱惑陛下和娘娘,朝廷早就退至應天府。你應承她什麼!阮玉郎若是再擄走了她,燕王只怕為了她一個人會放棄陛下和娘娘,還有京師軍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