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忙腳亂,趕緊將裙擺從麥秸里輕輕抽出來,抖著手卷至腰間,將那溫熱的棉布墊入身下。至于難堪和事后如何是好,她實在無暇去想。
章叔夜隔著麥秸聽她死命壓抑著哭聲,可隔在兩人之間的麥秸都在輕輕抖動,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一頭一臉的汗卻都順著頭頸流入衣襟內。他只恨不得自己是瞎子聾子和啞巴,好令她不那麼羞窘。
六娘腹痛漸漸好了,卻依然蹲著一動也不敢動。“你莫放在心上。”是她先前對章叔夜說的,他方才又還給了自己。可她實在無地自容,鼻中隱約還有那氣味,不知他會不會也聞到。自出生到現在,她從未這般狼狽不堪過。即便被迫嫁給趙棣,還被下了藥,六娘也只想著總有一日能逃出生天,此時此刻,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不知為何,章叔夜那坦蕩蕩的笑容又浮現了上來,眼中淚越發忍不住往下直流。
良久聽不到聲響,章叔夜壓著嗓子輕輕咳了一聲:“還痛嗎?”不管如何,只要換了船,他還是要想法子請一位大夫替她診一診的。
六娘抽噎著嗯了一聲。
兩人誰也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又過了一會,章叔夜聽見船體一震,外頭各種聲音響了起來,他細細聽了聽,原來已到了午時,糧船臨時泊在了一個渡口,船上軍士和雜役都去渡口邊的攤販買茶飯菜食,不少人大聲罵娘,抱怨船上極差的寡粥稀湯。
再等了片刻,外頭漸漸沒了聲音,只有黃河水擊打在船體上的浪聲。
隔壁艙傳來硬物擊打艙身的聲音,三長兩短,接著又兩長三短。章叔夜挪開兩人之間的麥秸,不敢看六娘,只輕聲解釋道:“走,我們要從船舷一側入水,想法子換一艘民船往鄭州去。”
六娘垂首點了點頭,想起自己手中還死死攥著卷起來的裙擺,趕緊放了下來,慢慢站了起來。她蹲得太久,一站起來頭暈眼花,腿腳極麻,直接就一頭栽了下去。
章叔夜趕緊一伸手抱住她,見她滿面淚痕,雙目緊閉暈了過去,實在不忍弄醒她,便側過身子,將六娘背了起來。他拿起樸刀,猶豫了一瞬,用刀鞘撥動麥秸遮住了那暗處黑乎乎的一塊棉布。
在章叔夜背上的六娘輕輕睜開眼,正好看在眼里,趕緊又緊緊閉上了眼。卻不知道人真暈時完全脫力,和假暈并不同。
章叔夜臉上一熱,反手托住六娘的腿,悄聲無息地出了這處草料堆。
六娘離開洛陽的消息送往翰林巷時,孟建正在翠微堂嘟嘟囔囔。
孟建早間在廣知堂外聽各部官員議論,打探到火藥庫爆炸和城墻被炸開的事和孟存少不了干系,便記在了心里。等回到木樨院待程氏醒轉,他將后頭那些榮耀之事一一說了,不免也提起此事。想來想去,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索性跑到翠微堂,將大理寺和刑部工部幾個官員的話說給了老夫人聽,氣鼓鼓地一口咬定孟存必定是認了阮姨太太做生母,才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陷害兄長,勾結叛黨,荼毒京城百姓,甚至連女兒都舍得獻給趙棣。
杜氏因事關孟在,沉默不語。九娘卻因六娘而不忍多說。老夫人摩挲著數珠,只靜靜聽著孟建嘮叨,不發一言。自從得知孟存去了洛陽,她還是存著一線希望的,只可惜事與愿違。那是她親自撫育長大的兒子,她耳提面命,悉心教導,要他忠君報國,上對得起天地祖宗,下無愧于子孫族親。這許多年來,她看得到他身上有圓滑之處,為官幾年后,逐漸有了取巧奉迎之道,可她卻一葉障目,總想著官場需要這些而直接為他開脫了。
積沙成塔,冰凍非三尺之寒。既忘初心,便易入歧途。大道直行被拋之腦后,他甚至還不如阿嬋……
孟建想到自己被青玉堂養成了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平庸之人,只覺得自己的天資全因身世而被埋沒了。可也虧得老天有眼,他還是靠阿妧出了頭。他越說越氣:“果不其然,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
梁老夫人將數珠砰地砸在了小幾上。孟建嚇了一跳,停住了口,無邊無際的委屈和郁悶涌上心頭,就這樣的關頭,老夫人還不肯認了他這個親生兒子。孟存都變成這樣了,還是她的心頭肉。
看著孟建一臉的不平和委屈,梁老夫人斥道:“孟叔常!先安定侯、贈太尉孟山定是老鼠麼?”
孟建回過神來,趕緊站起身跪了下去,垂頭喪氣道:“兒子不敢。請母親責罰。”
梁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氣,冷聲道:“叔常,你既然已接了三老太爺一房,我不過是你的大伯娘。仲然再有不是,也是你的堂兄,他所犯罪行,若經查實無誤,上有朝廷法規懲治,下有宗族家廟責罰。
你對著我一個老婆子說這些做什麼。”
孟建呆呆看著榻上端坐如鐘面容冷淡的老夫人,在心里盤旋了好幾個月的那點火苗,被冰水倏地澆了個透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