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不容易辨認出船頭那手持長篙極力平衡船身的人是章叔夜。
章叔夜雙臂注力,每逢船舷歪斜要栽入水面,便躍起用篙壓向另一端,他見六娘出了船艙,大吼道:“回去——!”
風大雨大浪大,哪里聽得見。六娘見他對著自己在喊什麼,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氣,顧不得裙子濕透纏在腿上,撈起一個浮在艙底的木桶就開始往外舀水。她和九娘一同練了三年騎射,雖不如九娘下功夫,手上力氣也不小,飛速舀了幾桶水潑出去,見那大夫還在哭天喊地,不由得將手中桶塞入他懷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些幫忙,轉頭又找了一個雙耳大木盆,這大木盆盛滿了水卻極重,她猛然一抬,險些跟著木盆一頭載入水里。
一根長竹篙陡然伸出,將木盆堪堪穩住。六娘喘著氣,再拼命端起木盆,灑了大半水出去的木盆終于被她抬了起來。
這盆水潑出船外,六娘回過頭看向大雨中的船頭。
章叔夜似乎又朝她喊了句什麼,被風雨吞沒。
六娘鼻子一酸,眼淚一出眼眶就被大雨沖洗干凈。
“你小心——!”
滿口的雨水,連她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船身被大浪高高拋起,再重重落下,整條船上的人都倒向一邊。
“抓緊——!”眾人齊聲高喊。
那大夫剛舀了半桶水,身不由己地撞向剛收回木盆轉過身來的六娘。
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六娘連人帶盆已翻出船舷。
章叔夜手中長篙剛剛穩住船身,未及攔住,眼睜睜地看著六娘落水。
他不及多想,將長篙塞入屬下的手中,喊了聲:“穩住!”一彎腰抄起纜繩,在自己腰上繞了一圈,躍至六娘落水的船舷邊,一頭扎入水中。
水中波濤洶涌,章叔夜沉入水中,四處張望,河水中暗漆漆的,沒有六娘的蹤影。他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口長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到下游方向黑乎乎一團隨波逐流而去,立刻松開腰間纜繩,全力往下游而去。
六娘一入水,下意識就死死抱住了木盆。幸虧那木盆翻了過來,帶著她也沉不下去,她雖然也會水,拼命朝船蹬了幾下水,在這樣翻滾的浪濤之中徒勞無功,只能半趴在木盆上,浪來屏息閉眼,浪去時才睜開眼大喊救命。
不多時,她就看到有人朝自己快速地靠近來。
一道閃電破空而下,劈在章叔夜身后,章叔夜的身影一頓,忽地沉了下去。六娘尖叫一聲,抱著木桶拼命想朝他游過去,卻被浪推得更遠。
阿妧說的那句“他把我看得比他自己還重。”在她耳中嗡嗡地回響。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會將另一個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人會不顧自己安危地來救她,即便是因為阿妧的囑托,可他要是因她而死,她又怎能獨活下去。
轉瞬間,波濤中又露出了章叔夜的頭,再次向她游過來。六娘死死盯著他不斷劃動的手臂,終于趴在木盆上抬著頭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起來。
章叔夜奮力一撈,將木盆撈近,再伸手將六娘攬入懷中,才無力地趴在木盆上,大口喘著粗氣。他兩條腿火辣辣地痛,不停地在抽筋,方才閃電劈在他身后,差不多有兩丈遠,他還是被電得連心跳都停了幾息,在水中喝了幾口水,才慢慢恢復知覺。
竟然還能游到她這邊,章叔夜自己都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
六娘一手抱著木盆,一手死死拽著章叔夜的衣襟,只覺得他身子漸沉,她急道:“章大哥你沒事嗎?”
章叔夜卻覺得自己心跳得越來越慢,人也昏沉無力,他竭力朝六娘笑了笑,輕輕喊了聲:“阿嬋?”人卻身不由己地從木盆邊上慢慢滑開來。
她是叫阿嬋吧。不是秋蟬的蟬,是嬋娟的嬋。
六娘趕緊將木盆拉近,想把他扶上來,木盆一歪,險些從她手中滑走。
“章大哥——!”
章叔夜一驚,抬腿用力踩了兩下水,幫她抱穩了木盆。
“抱住我——抓穩盆。”六娘嘶聲喊道。
章叔夜愣了愣,似乎腿已經好了,心跳也慢慢加快了速度,他將木盆和六娘攬在一起,抱在懷里。
六娘甩了甩滿臉的水,低頭去解裙帶,她先前不慎將裙帶打了個死結,上了船后便解了開來,以防萬一只是繞了個麻花,濕透了的裙帶好不容易才被拽了下來,她身上那條真紅羅裙立刻順水飄走了。
六娘把自己和章叔夜用裙帶交叉繞了一圈,穿過木盆一側耳朵下的洞,打了個結,又打了個結,用力拉了拉,不見松動,才放了心。轉過頭她大聲喊道:“這般我們就死活都在一起了。”
章叔夜靠在她濕漉漉的秀發邊上,笑了起來。
“好。”
黑夜大雨中兩人靠著木盆隨波濤起伏,緊緊依偎在一起。
一刻鐘后,烏云肆虐了這大半個時辰,帶著狂風暴雨滿意而歸。半圓的月亮探出頭來,夜風輕拂,河水漸漸恢復了輕波蕩漾,不斷有木船殘骸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