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林中,冉冉升起了幾十盞孔明燈,昏黃暖光,飄飄搖搖,順著夜風奔月而去。被芙蓉樹葉遮擋住了,只看見星星點點,忽閃忽現,越來越遠。
一盞燈籠幽幽進入林中,舉高了,似乎在尋找什麼,隨即傳來清朗的吟詩聲:“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九娘慢慢地走了兩步,柔聲喚道:“阿昉?”
中秋月圓,人團圓。今夜見了張子厚,又見到了阿昉,太圓滿。這首李白的詩,是她教阿昉做孔明燈時笑著念的。他一直記在心里。時間,空間,人,有的會變,有的不會變。她既是古人,也是今人,空中月,既是古時月,也是今月。
一股暖流緩緩包圍住了九娘的心,越來越濃烈,阿昉終究還是確認了麼,她不是被他娘親英靈所感,她就是他的娘親。她的借口天衣無縫,可是天下又怎麼會有無縫的謊言呢。
蘇昉靜靜看著花樹暗影中九娘越來越近的身影。她似乎在笑,臉頰上卻又有晶瑩浮動。若不是六郎特意知會,他大概永遠想不到自己是可以在她面前放飛孔明燈的,明明是他最深的懷念,最重的心愿,卻需局外人一語道破。
兩盞燈籠越靠越近,漸漸兩團光暈融在了一起。玉簪帶著兩個侍女輕輕地停在了十幾步外,能聽得到那邊畫舫上的人登肩輿的聲音,熱鬧喜慶。
九娘視線落在蘇昉的面容上,沒了生死關頭的急迫,她再也提不起勇氣去摸一摸他的臉,也沒法子伸出手臂將他攬入懷中,她屬于王玞的那一面,被束進了孟妧的軀殼中。
可眼前的阿昉雙目晶晶亮,滿是歡喜。
“阿昉唯愿母親來世安樂歡喜,無憂無慮。”蘇昉輕聲道:“自母親走后,我總難睡著,當年母親的一笑一顰,一言一行,都在我心中。每年我都誠心拜祭祝禱,愿母親能再無煩憂,活得自在。這幾日竟能一覺到天亮,實在難得。”
他輕輕抬起手,替九娘攏了攏因奔跑散落的發絲:“阿妧,昨夜我得了一夢,母親說她心愿已了,循天道輪回而去,不再驚擾你了。”
九娘怔怔地看著蘇昉,心中暖的更暖,痛的更痛。這是她的阿昉啊,全心全意為她打算的阿昉,他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知道了,可他卻做了這樣的決定,來和自己告別,用這樣的方式告別,另一種團圓,另一種分別。從此以后,她就只是孟妧,只是他的表妹了。可他們都知道,他們依然還是彼此最親的親人。
蘇昉看著她淚水不斷滑落,從懷里掏出帕子,輕輕替她拭淚,胸口熱熱的。母親再也不會只給自己笑臉了,再也不會將所有的苦痛都掩藏在心里了。她終于放開了心懷,哪怕她是圣人,也能恣意而行,因為終于有了那個人能讓她安樂歡喜,能讓她無憂無慮。
她無憂,他就也無憂了。就讓古時月照古人,今時月照今人。
“阿妧,在我心里,你永遠是至親之人。”蘇昉將帕子放到九娘手里,輕輕將她的小手合了起來:“還是那句話,若是六郎欺負了你,記得你還有我這個表哥。”
九娘緊緊捏著帕子,抬起頭,他們就站在林邊,空中的孔明燈已漸漸消失不見,只有兩三盞一閃一閃,可又分不清究竟是星星還是燈。
“阿昉——表哥——”九娘流淚輕喚,她曾經許多次脫口而出阿昉,然后才想起來要接上表哥。可這次她沒有忘。
芙蓉林深處傳來笑聲和說話聲,程氏的聲音格外中氣十足:“大嫂真是心機深哪,我好不容易請了崔娘子,你卻在擷芳園搞了這出孔明燈,擺明車馬要搶我風頭——”
杜氏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只拿手拍著肩輿的扶手笑罵道:“眉州也不是那窮山惡水,怎地就出了你這種刁民惡婦?”
蘇昉再次將掌中的小手握了一握,退后兩步,將手中的并未走馬的玉兔走馬燈塞入九娘手中,接過她手中的宮燈,柔聲笑道:“我替六郎送燈來,日后他該如何謝我呢。”
九娘一愣,蘇昉卻已走出芙蓉林,燈火搖曳,林外的婆子和小童趕緊跟上了他。
提起手中的玉兔燈,九娘拔了竹插銷,走馬燈倏地旋轉起來,八面圖案皆不同,轉起來時卻變成了一只玉兔跳下金桂樹,幾個縱越,往另一顆桂花樹下的男子懷中撲去,憨態可掬。
哪里有這麼肥的兔子呢。九娘心中一動,再看向蘇昉的背影,擷芳園垂花門那邊只看得到兩三個婆子的身影了。
張子厚特意送了黃胖來,阿昉特意送了玉兔燈來。然后呢?還是沒有然后了?
空肩輿在九娘身邊停了下來,玉簪急道:“九娘子請上肩輿罷,夜深露重,莫濕了繡鞋著了涼。”
不遠處,擷芳園的涼亭外,已安置好了席子、軟墊、薄被隱枕,還有幾個竹躺椅,從涼亭上往下看,芙蓉林中的燈火正漸漸往山丘上行來。
這夜眾人興致都高,在涼亭上都不拘禮儀,隨意或坐或躺,看那明月低垂,吳剛砍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