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在黑暗中不斷回想。陳素回過身,那來路的一片漆黑中突然爆出米粒大小的光,忽明忽暗,幽幽似在召喚她回去。
她當然恨他,可是更恨她自己。
一廂情愿?她何嘗不是。癡心妄想,她同樣也有。若沒有心魔,為何會有那糊里糊涂的一夜。她若離開人世,六郎再無掣肘,她也無需被那樣的恥辱羞愧夜夜折磨。她怎麼被欺負都能承受,因為她有錯在先。出家修道,對她而言求之不得,遠離紅塵,她方能安心。
等明白那夜的男子原來竟然是高似后,若非六郎未歸,她那天便會了結殘生。即便她再誠心侍奉道君,她拼命念經,她努力打坐,可都沒有用,她時時刻刻被那可怕的事實壓得喘不過氣來。她自被誣與高似有染后,憤怒過,痛恨過,委屈過,忽地發現她不是被誣,那人也不是無中生有,而是她親手做下的一筆糊涂賬。天下之大,再無她可容身之處。她的錯她的罪,她過不去。
陳素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此刻想來,就是這個說話的男人,他的一廂情愿也是因她糊涂才起,才會這般糾纏不清。她害了他,他反噬她。
“我心存貪念,被阮玉郎利用,害了你,也險些害了六郎的性命。”高似語速緩慢而堅定:“那夜你喝醉了,是我乘人之危,今日我便以死謝罪。”
高似停了停,見榻上的女子依然毫無動靜,又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多說幾句,你莫要嫌煩。”
陳素心中天人交戰,看著來路的那幽幽一點亮光,想走回去幾步。他要以死謝罪?他罪行滔天,殺人無數,破秦州,俘元初,令兄長一家背上污名,更害得六郎和自己還有阿予險些喪命宮中。
他當然比她更該死。偏偏她生性溫柔,想到這個洗心革面的男子要死在自己眼前,恨意滿滿的心里又有一絲不忍和別扭。
深淵中似有一股力量在拖著她。活著太難,她總是累贅,她拖累兄長,拖累表哥,拖累六郎和阿予,她沒有力氣再撐下去。她也不知道是要他死,還是不要他死。
“我娘原先是女真族的貴女,被契丹人搶了去,做了那人的姬妾,生下了我。”高似目光落在陳素蒼白的面容上,她和母親截然不同,他母親始終是一把利刃,烈火也溶不化她。可陳素卻是一團輕云,隨時便風吹云散。
陳素一怔,她聽說過他是契丹貴族耶律似,因滅族之仇才投奔外祖和舅舅。
“契丹人的姬妾不算是人。”高似口氣淡然,似乎說的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只是一個東西而已。那人時常把她送給其他人糟蹋。我身上流著女真人的血,也不算耶律家的人,只能算是不用花錢買的奴隸。”
陳素打了個寒顫,這種不受重視被凌辱的感覺,她深有體會,可這人和他娘親,也不免太可憐了。
“我娘想方設法用她自己給我換來了弓和箭,后來還有刀、槍。還有愿意指點我的男人。”高似有些悵然,這些痛苦無比的回憶,他從不去想,此時告訴陳素,卻已云淡風輕了。
“她逼著我習武,若我做得不好,她會用鞭子抽我。”高似的聲音柔和起來,似乎兒時那些疼痛反而是最溫馨的記憶:“可是她也會親自給我上藥,其實那根本不是什麼藥草,就是院子里的野草,她嚼爛了就那麼涂在傷口上。
那時候她會說一些女真的事,終年白雪皚皚的太白山,天池很美——”他曾經想帶著她在天池邊住下來,再也不問世事……
“我娘要我發血誓,要殺了我生父,滅了耶律氏,亡了契丹。”高似輕聲笑了笑:“結果我還沒來得及動手,我祖父便獲罪舉家逃來大趙,投奔蔡京后反被他拿下,送回契丹,合族只有我這個奴隸得以逃生。”
“當時我年紀還小,不會說大趙官話,又怕泄露了行蹤,在汴京東躲西藏,險些餓死。”高似伸出手,停在陳素臉頰旁,最終虛虛地懸空著不敢動。
“你于我,有一飯之恩。”高似棱角分明的臉上更加柔和。
“后來,我跟著你,到了西城,想法子做了你鄰家的仆從。”高似柔聲道:“我這一步錯,步步錯。可若回到當年——”
高似頓了頓:“我還是會這麼做。”
陳素咬著牙往回走了兩步,那米粒大的光點變成了碗口大小。他怎麼敢這麼說!
高似一瞬不瞬地盯著陳素微微顫動的手指。
“我生下來,便是個誰也看不起的雜種。長大后,是背負著血誓要報仇的完顏似。在大趙跟隨蘇瞻后,是尋找機會滅契丹想要三分天下的高似。雪香閣一夜后,我是女真的叛徒,契丹的余孽,大趙的仇敵。——可只有那一夜,我才是我自己。我是錯了,可我不想改。”高似輕聲道:“有你在,有六郎在,我死而無憾,只是你得好好的,六郎和九娘還要大婚,還要生子,阿予還要嫁人,你雖已出家,卻放不下他們幾個,為何不留下來看著他們?”
陳素眼前碗口大的光亮越來越亮,越來越大,漸漸像一條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