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極重的拉扯終于沒了,她拔足飛奔。
他錯了,錯得離譜。六郎不是他的孩子,她要親口告訴他,六郎清清白白的,是大趙皇子,是先帝血脈,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偏殿中傳來低低的一聲驚呼。
趙栩立刻推門而入。九娘趕緊讓惜蘭去請院使前來。趙淺予扶著門框,跌跌撞撞地跟了進去,不由得也驚呼起來。
高似盤膝坐在羅漢榻前的地面上,面如金紙,口中滲出鮮血。榻上的陳素睜開了眼,看到趙栩,手指動了動,指向高似,淚流不止,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院使、醫官、女醫匆匆魚貫而入,都嚇了一跳。院使趕緊給陳素把脈,片刻后松了一口氣:“啟稟官家,真人內傷需調理半年,外傷卻無大礙,脈象較先前好了許多,死志已消。
醫官拱手回稟:“高侍衛心脈已斷。微臣無力回天。”
趙栩慢慢蹲下身子,搭在高似腕上,黑曜石般的眸子深不見底,看不出悲喜。
高似勉力彎了彎唇角,心里十分平和歡喜。阿玞妹子說得對,他能救她。她也許想起他來了,也許她不想他死。他有過她,還有六郎,這一世不算白活。
千山他獨行,不必相送。
九娘凝視著高似的背影,和那慢慢低垂下去的頭顱。他和阮玉郎,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同一條路,都是死路。他們拼力抗爭的命運,看著都已經由他們自己主宰了,可最終還是徒勞。只是,高似之死,較之阮玉郎,讓她多了一份無奈的悲傷。
陳素怔怔地看著高似,她還沒有告訴他六郎的事,似乎永遠也不需要告訴他了。
日頭漠然地掛在半空中,生或死,它皆無動于衷。至于世上那些咽露秋蟲舞風病鶴之情,更不在它眼中。
京師自八月十六的宮變后,二府諸相不敢怠慢,張子厚更是雷霆手段,連接罷黜捉拿了近百官員,牽連入獄的家眷近兩千人,詔獄和大理寺牢獄人滿為患。過了兩日后,榮王趙梣脫險,皇太后下旨赦免了涉案犯官家中女眷四百七十三人。那不愿沒入官中成為官妓而自盡身亡的五十一名女子,也被下旨赦了罪,允許三族外的親戚將尸首認領回去好生殮葬。一時間京中官員人人自危。
八月底,鄭州太守棄城而逃,百姓大開城門,爭相迎接王師。趙栩在鄭州整頓人馬兩日后,兵分兩路,一萬重騎馳援大名府,集結了余下的三萬兵馬,即將發兵洛陽。
此時的洛陽,無花可賞。偽帝趙棣雖然每日早朝,卻惶惶不可終日。暗地里尋找皇后一事,只有太皇太后還惦念著。朝中眾臣,從七嘴八舌各種諫言,到如今噤若寒蟬無本可奏,似乎只是躺在砧板上的魚肉,只等著趙栩大兵攻城后任他屠宰。
阮玉郎、高似的身死,已被汴京都進奏院公布于天下,羅列出的罪狀十分細致。張蕊珠在洛陽宮城中也得了消息,又驚又疑又怕,見趙棣越來越頹廢,下朝后常對著空洞無物的奏折發呆,夜里更是喝酒喝到吐才肯歇息,她心里焦急,反而往延春殿跑得更勤快。奈何即便六娘不在宮里了,太皇太后依然十分不待見她,去十次才見得到三次,若沒有錢太妃當中斡旋,恐怕只能見上一次。
得知鄭州太守棄城而逃,趙棣這日一直不曾回大內,留了宗室親王和宰執們商議如何守住洛陽。
第338章
是夜,有星無月,秋霜已降。洛陽宮城持續了近一個月的混亂,并無好轉,原本皇后孟氏在的時候,大內雖不興旺,各司倒也按例運作。六娘被擄以后,趙棣手書由賢妃張氏代理后宮諸事,卻被太皇太后擱置在旁,仍由延春殿兩位尚宮主事。
宮內七百多宮女內侍,有消息靈通者,打聽到戰事不妙,心慌慌欲出宮返家,四處托人求路;有那坐井觀天,只想討好張蕊珠和那未出世的皇長子或皇長女的,暗中給延春殿施絆子;一心忠于太皇太后看延春殿眼色行事的倒成了少數。倒是錢太妃,兩頭安撫勸慰,勉強維持著宮中的體面。
張蕊珠在趙棣寢殿中,讓人溫了酒,備了醒酒湯,久等他不歸,反而等來了延春殿的孫尚宮。
“娘娘宣召,還請娘子移步。”孫尚宮垂首斂目,語氣淡然。
昨日張蕊珠前去請安還吃了個閉門羹,錢氏陪著她在苑里賞了半個時辰的桂花,好生安撫了一番,今日卻宣召她去延春殿。召無好召,張蕊珠為難道:“娘娘宣召,妾身本該前往。奈何官家再三交待,要妾身留在這里等他回來——”人卻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孫尚宮眼皮動了動,張氏竟敢如此拿喬,難怪近日里尚書內省也敢拖拖拉拉陽奉陰違了。
“娘子放心,秦供奉已經去前朝請官家了。”孫尚宮唇角扯了扯:“若是娘子比官家還要金貴,臣這便回去復命。”
張蕊珠笑著擱下手上的湯盅:“孫尚宮折殺妾身了,請待妾身換件衣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