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嘶啞的斥責聲震得趙棣一顫,他看著眼前的那只手,養尊處優下依然青筋突出,不知為何竟然不想拉住這只曾握著天下權柄的手。
他咬著牙想拉住那手時,太皇太后已砰然仰面摔倒在地面上,后腦砸在床前的楠木腳踏邊上,立時一灘暗紅的血從暗色的楠木上淌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觸目驚心。
“來——來人——”嘶啞的聲音在瀕臨生死的關頭卻變得極輕極細。
太皇太后高氏至死還睜著眼,她一生度過多少鬼門關,竟然會如此莫名其妙死在張氏之手,除了不可思議,更有荒謬絕倫之感。還有五郎,他竟然不伸援手,只怕想自己死想了很久了。
人人都想她死。她的表哥,青梅竹馬在皇宮中一同長大的夫君,為了阮玉真那個賤人,想置她于死地。郭氏為了元禧太子和壽春郡王,傾阮氏孟氏各族之力要殺她和大郎。十年垂簾聽政,新舊兩黨爭斗,她耗盡心血平衡朝堂,大趙才有那般的富庶,她是“女中堯舜。”可她為了母子之情,連住在瑤華宮的阮玉真都沒殺,恪守己任地做著最好的皇太后,大郎卻懷疑自己害死了他爹爹。那夜在柔儀殿,大郎恐怕也巴不得自己早點死去,他永遠不知道自己這個娘,為了他做了多少事……
阮玉郎毒殺大郎,令她活著比死了還痛,還要寫信來讓自己和五郎祖孫離心。還有趙栩,他那樣的性子,怎可能是大郎的親生骨肉?人人都瞎了眼,只有她醒著,所以趙栩一心也要置她于死地。
她防備陳青防備了這許多年,還是給陳家得逞了。
時光回到五十多年前,她剛被姨母接到京城,姨母親自教養她多年。直到一場賜宴后,她無意偷聽到姨母曹皇后笑說她伶俐聰敏知書達禮,勸姨夫納她為妃,姨侄共侍一夫也是佳話。十幾歲的她當時全身血液倒流,牙齒打顫。是姨夫笑著夸她頗有見識豈可為妾,又說看她和表哥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倒是一對佳人良配,才將她從那地獄撈上了天堂。
她一直感激姨夫,可當姨母和表哥害死姨夫時,她卻懵懂不知,事后才明白過來。她這輩子唯一對不住的就是姨夫。再后來表哥不動聲色給姨母下藥的時候,她明明知道,卻只當不知道。沒有了姨母,她才是皇宮大內真正做主的女人,才是大趙最尊貴的女人。
誰對她好,誰只是利用她,她也曾看不清,吃過許多虧,她記仇,她也記得所有的好,阿梁的好,那許多老臣維護她和大郎的諫言。她都不曾食言,一一維護。
為何會走到這一步死地,她已無暇回顧。
最后那一剎,阮玉真曾經在后苑唱過的那闕詞,又響在她耳邊。當時她聽了心懷惆悵,還甚是可憐阮氏。
凝碧舊池頭,一聽管弦凄切。多少梨園聲在,總不堪華發。
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惟有御溝聲斷,似知人嗚咽。
一曲唱盡阮氏的一生,也唱盡了她高氏的一生。
太皇太后薨逝,洛陽滿城舉哀。慈寧殿上下獲罪者四十七人。因中宮無人,賢妃張氏和岐王主理內外喪事。
洛陽白馬寺等各大寺廟道觀皆坐做滿七日法事。
得到消息的趙栩下令三軍暫留在鄭州,趙栩于鄭州西郊設祭壇,親自祭奠太皇太后,更遣使往洛陽吊唁,督促趙棣早日歸降認罪,要他親自送太皇太后靈柩歸京。使者存了必死之心,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卻命不該絕,被岐王一力保下,最終只是逐出洛陽而已。
汴京城皇宮內也一片白茫茫,向太后下旨,在隆佑殿虛設了靈堂。內外命婦五更便入宮按品哭喪。宮人們多已麻木,宮內宮外早有傳言:今年乃大兇之年,四月底先帝駕崩,崇王薨,再是年邁的定王過世。太皇太后傷心欲絕纏綿病榻數月,終于也敵不過這兇年,熬過了中元節沒能熬到重陽節。剛剛完成最后一波清算的皇城內,沒有多少人因為太皇太后的薨逝留下真心實意的眼淚。
梁老夫人卻連續堅持了三日進宮哭喪,念及往事,老淚縱橫,感懷不已。一念之差,再不可挽回。多少年了,她早已放下了往事,可太皇太后一生要強,卻始終放不下那一個執念。
三日后,依舊制,向太后恢復垂簾聽政,禮部宣告皇帝成服,在京文武官員十三日除服,軍人、百姓不用縞素,沿邊州府不得舉哀。
眼看著就要到九月初九重陽節。因太皇太后薨逝,汴京洛陽兩地嚴禁作樂,那各色菊酒菊花,一時都砸在了商家之手,就是要便宜虧本出手,也無人買,那借錢囤酒的商人,投河者倒有七八個,又合了大兇之年的說法。
重陽節方悄聲無息地過去了,汴京樞密院收到各路官員雪花般的表書,原先觀望許久的那幾路禁軍,紛紛舉兵前往洛陽,參與王師圍攻洛陽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