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求于他了,他所作所為,縝密之極,汴京看得到破綻卻絕不會有證據,再者有六娘在,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有性命之憂。只是現在多了張蕊珠這個“證人”要挾于他,只能先虛與委蛇探探虛實,看她究竟要做什麼。
張蕊珠有求于他,有臺階自然立刻要跟著下:“大學士所言極是。蕊珠并無他意,腹中孩兒到底也要喚六娘一聲娘娘,喚大學士一聲外翁。左右都是一家人,只盼著大學士也能體恤蕊珠母子,這時局艱難時能給蕊珠指點一條路。”
“娘子嫡親的兩位舅舅,蘇瞻雖然不再是宰相,卻還是那位信重的大資。蘇矚是戶部尚書,你的表哥蘇昉也入了翰林學士院,蘇家榮寵如舊。就算洛陽失陷,娘子和腹中胎兒必會安然無恙,不知娘子為何要轉這許多彎來和臣商議?”
“趙栩殺人不眨眼,暴戾殘忍,魯王死于他劍下,三公主前些時自盡于公主府,也不知道是自盡還是被自盡的。兩軍對戰他殺盡俘虜,毫無仁心。即便蕊珠是蘇家的外甥女,可他恨官家入骨,又怎會放過我母子?舅舅原本要來洛陽說和,為的也是保我母子性命,卻未得趙栩的允準。”
張蕊珠想起多年前在那家鷹店里趙栩看著自己的眼神,打了一個激靈。
孟存失笑道:“臣何德何能,能左右他的意愿?”
“大學士心里不也跟鏡子一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蕊珠記著晚詞千辛萬苦打探來的消息,裝作輕描淡寫地試探道:“大學士和岐王殿下再三懇請陛下將虎符交給樞密院,好方便樞密院調配守城將士,又常去軍中慰勞將士,難道不是要獻城立功麼?”
孟存瞳孔猝然一縮,卻仰面哈哈大笑起來:“娘子真會說笑話。”
張蕊珠視線落在他臉上,正色道:“立下這等大功,天下皆知,總有萬般不是,汴京也只能賞。大學士和岐王殿下真是好謀算。”
孟存擱下茶盞:“娘子想要立這樣的功,臣不敢阻攔。”
張蕊珠這才肯定了晚詞打探來的消息果然不假,心中有多了三分勝算,便柔聲道:“官家不受朝臣尊重,歷年來為太皇太后所制,如今無論如何都不會將虎符交會樞密院的。除非城中將士造反——”
“娘娘是要盜取虎符,還是要慫恿軍中將士造反獻城?”孟存抬手理了理三縷長須,心里已做了決定。
張蕊珠雙手輕輕覆蓋在小腹之上:“大學士身為男子,只怕不知道天下女子之苦。我為了陛下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只有我和陛下知道。為著陛下,我和養父決裂,甚至對不起嫡親的舅舅,也舍棄了名分。可是,當太皇太后要殺我時,陛下他竟然——”
她唇角微微上揚起來,凄然笑了兩聲:“女子為情所困,終究還是一場空。若沒有這孩兒,蕊珠也不懼死。可如今——”
孟存眉頭微蹙,輕嘆了一聲。
“若蕊珠盜了虎符交給大學士和岐王殿下,兩位可愿上書汴京,允蕊珠大歸于蘇府,從此做個普通民婦,安然養育腹中孩兒?”張蕊珠輕抬玉腕,印去眼角淚痕:“屆時阮先生留給蕊珠的那些和大學士有關的物事,蕊珠當一并交還給大學士。”
孟存站起身來,行禮告辭:“如此便一言為定,臣靜待娘子的好消息。”
張蕊珠還有一肚子的話,來不及說,見孟存已掀開簾子出了門,倒是一呆。
這孟存看起來不溫不火毫無威脅,臨到關頭倒毫不拖泥帶水……
又過了幾日,洛陽城守軍的逃兵越來越多,即便下達了多條軍令也阻止不住。此時不逃,一旦戰敗會遭到無情屠殺,還會尸骨無存挫骨揚灰,連轉世投胎的機會也沒有。到了十月底,一天竟有一千多軍士冒死從城頭爬下去,被守軍射殺了好幾百人,依然有半數逃到了西征軍大營投誠,被好生安置起來。待聽說這些逃兵可以選擇留在西征軍內作戰立功,也可以領三百文錢回鄉務農,每夜逃離洛陽的軍士更多了,就連一些副將也不免心思松動。
洛陽朝會上從熱火朝天地辯論是戰是降,到古井無波不翻波浪,也不過是幾天的功夫。看起來各部還是在各司其職,但已無人議論城防之事,人人面上都帶著一種得過且過的深情,甚至在趙棣看來,他們早就對自己這個“皇帝”絕望了,只盼著趙栩立即攻下洛陽好早日解脫。
他借著逃兵一事狠狠斥責了樞密院和兵部的官員,卻不料兵部尚書竟然當朝除了烏紗,跪下自請辭官歸田。這一跪,帶出了十多個四品以上的官員,紛紛請罪辭官。
趙棣氣得渾身發抖,將御案上的玉盞都砸得粉碎。要死一起死,這話終究喊不出來。他堅決不允,直接宣布散朝。
回到寢殿,女使宮人們的神情也是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茫然和恐懼。趙棣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神情,但一日一日,壓在他心頭的恐懼如大石一般,一天重過一天,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