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略一打聽,發現那人竟告假返鄉祭祖,她便心里一沉。往日總能感受到腹中的他手舞足蹈,這幾日卻動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沒力氣。那該死的醫官竟用天冷了胎兒犯困搪塞她。
她是沒法子了,求天天不應,告地地不靈,看守她的尚宮、供奉誰也不肯替她傳個信出去。
“舅舅,我不、不想死。”張蕊珠翕了翕蒼白的嘴唇,她喉嚨也疼的厲害,倒真像中了毒一樣。
蘇瞻冰冷的手指顫抖起來,輕聲安慰她:“別說傻話。西京全賴你盜虎符,方能不費一兵一卒收復,功過相抵,日后你回來舅舅家里,你的三個表兄弟們會好好奉養你的。”
“多謝舅舅——”張蕊珠松了口氣,她要歇一歇,是的,只要回了蘇家,她就還是蘇昉的表妹,一切可以重來。
可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還會不會付出那麼多嫁給趙棣?如果張子厚那時候不只是打了她,而是把她鎖在家中或者送回福建老宅,她還會不會吃這麼多苦受這麼多罪?
急喘了幾口氣,張蕊珠驟然瞪大眼,手指掐著蘇瞻,想說什麼,卻再也發不出聲音。錦被上下起伏了幾回,歸于平靜。
角落里的青銅漏刻巍然不動,精致的龍口還在不緊不慢地泄水,箭壺蓋上的銅人面無表情抱著箭桿,水面正指在午時三刻那一格上。
蘇瞻看著錦被下蒼白的小臉,握著他手掌的細長手指骨節發白,腕骨瘦得戳了出來。有一剎那,似乎回到了幾十年前的眉州。他也是這樣坐在連紙帳都沒了的床沿上,只不過是他握著三姐的手,也是這般的瘦,屋子里也有著淡淡的血腥味,被程家人熏的濃香掩蓋著,卻怎麼也掩蓋不了。
“不謝。”蘇瞻將那手指掰開來,緩緩站起身,一陣暈眩。
張蕊珠去了的消息送到外頭,雖然小皇孫還在急救中,老親王已經開始與那位員外郎在商議今日之事如何上表了。若是小皇孫也折損了,總要給錢太妃一個交代,自然是不入冊的,尸骨也入不了鞏義,該葬在西京,還是送開寶寺,要不要做法事,這些也都需要皇帝和皇太后定奪。至于張氏,就此結案后,蘇家能不能迎棺歸也需要請示。
又過了一刻鐘,蘇瞻慢慢走了回來,臉色蒼白,看起來驟然老去了許多,眉心的川字紋宛如三根針懸著。趙昪暗嘆了口氣,今年確實是個大兇之年,閻王要收人,誰也攔不住。
跟著出來的兩位醫官面無人色,聲音發顫:“殿下,趙相,下官無能。”
老親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想到午后家里晚輩們訂好的幾臺戲,原本還要替小孫女相看幾個年輕才俊,眼下卻只能耗在宮里一整天,越發覺得頭有些疼:“如今宮里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
尚書內省的尚宮福了一福:“殿下,小皇孫這般夭折,按例無需治喪。”她頓了頓,低聲道:“若是要做法事超度小皇孫,還請勞煩儀惠郡王妃入宮主理。”
老親王皺了皺眉頭,他的長媳如今確實是西京內命婦之首。
禮部的員外郎起身道:“趙相,按祖宗家法,落地而逝,無福之人,不可治喪,宮中不設道場。若要緬懷,也當由陛下下詔,于開寶寺舉行,否則于禮不合,屆時只怕臺諫也不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趙昪吸了口氣,看向還木然站在屏風邊的蘇瞻。
蘇瞻回過神來,慢慢走到自己座前,盯著那員外郎看。
那員外郎坦然對上他的視線。趙昪正欲打個圓場,內侍引了皇城司的人進來。
那位副都知團團行了禮:“張娘子早間所用的百味餛飩,乃是宮中今日膳食,各殿閣均有按例領用。不過長春殿的食盒入后苑前,曾被兩位女使借故查看過。那兩位女使現已收押,招認曾被張娘子動用私刑,受過孟氏六娘子的恩惠,奉知制誥孟大學士之命,借查看食盒下了鉤吻之毒。”
屋內一片寂靜。所有的人看向孟存。
“鉤吻之毒從何而來,又是如何入宮的。那兩人去過何處,和誰接觸過。查。”
蘇瞻的聲音恢復了平靜溫和。
孟存苦笑了起來。這一盆臟水他看來是躲不過去了。只是不知道是張蕊珠搏命陰差陽錯真的把命搏完了,還是蘇瞻借著張蕊珠要害自己。又或者,是一貫手很長的張子厚?
禮部員外郎的目光變得深邃充滿不知名的意味:“殿下,趙相。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人明日便要抵達西京,要審核先前洛陽買官和宗室賣田地兩樁案子。”
趙昪吸了口氣,嘆道:“真是巧。”
皇親國戚和京官重臣犯案,由大理寺和禮部、宗正寺或大宗正司合審,刑部協理。還有四個月就是外戚的孟存,身為正三品翰林知制誥,涉嫌謀害皇孫。明日大理寺、刑部、禮部、宗室俱有人在洛陽,果真巧了。
蘇瞻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看著大殿外的昏沉日光,淡然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轉眼就要進入臘月里了,茶坊瓦舍里已經都傳開了昔日的永嘉郡夫人,曾經的偽帝賢妃,當今西京留守蘇郎的外甥女張氏難產身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