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最親的孫女在自己膝下懇求要出家,梁老夫人閉上雙眼,淚濕衣襟,再睜開眼,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六娘的臉頰:“你娘也是擔心你,我們都先不提這事了,日后再議罷。眼下先等你哥哥們回來,跟著阿妧及笄,你不是要做贊者的麼?然后就要過年了,你可是答應了要給婆婆做個抹額的——”
六娘抱住老夫人,側過臉靠著那雙溫暖的手,低聲道:“記得呢婆婆,阿嬋已經畫好花樣了。”
呂氏無力地靠在杜氏身上抽泣起來。老夫人這是同意阿嬋出家的口氣啊。她怎麼舍得!
梁老夫人看向翠微堂大門口掩得密密實實的夾棉錦簾,喃喃地道:“過完年,三月里阿妧大婚,你也得陪著她吧?跟著浴佛節,也該陪著婆婆和你娘去大相國寺禮佛是不是。還有端午,婆婆最喜歡你自己做的紅豆沙粽子,你得多做幾個——”
她蒼老的聲音溫柔絮叨,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滴在六娘的手上,慢慢下滑。
翠微堂的燈火到了亥時暗了下去。呂氏和六娘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實在疲憊不堪,才躺下歇息。
安息香熏得暖如春日的室內靜謐又安寧。呂氏緊緊攥著六娘的手,又無聲哭了一刻鐘,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六娘慢慢將手抽出來,起身看了看呂氏眉頭緊皺的睡顏,屋里的地暖熱又燥,她額頭上密密一層細汗。
六娘輕輕下了床,將蓋在兩人被子上頭的大錦被卷了挪到床尾,坐在床沿默默看了母親片刻。她在洛陽宮中的時候,只見過母親兩回,可是真的毫無怨言嗎?也不是。
她被下了藥,被挾持著嫁給趙棣時,她也是怨過的。娘為什麼不能救救她,不能幫她,不能反抗爹爹和阮玉郎,她不明白。她被送出門的時候,一直看著娘親,可娘親卻只是讓她入了宮好好侍奉太皇太后。
披了件薄襖,屏風外的羅漢榻上鋪著金盞的被褥,擱在一旁的矮幾上,針線框里的東西還沒收拾,給程氏肚子里孩子做的小帽子還沒繡上花,婆婆的抹額花樣子是萬字團花紋,理好的金線整整齊齊擱在上頭。
她剛拿起那縷金線,槅扇門被推了開來。金盞提著暖瓶走了進來,福了一福小聲道:“娘子怎麼起身了?這件小襖薄得很,奴給娘子換一件。”
六娘由得她給自己換了件長襖,問道“阿妧回去了麼?”
“奴親自將九娘子送出翠微堂的。九娘子說明早再來綠綺閣。這是玉簪送來的燕窩,娘子趁熱吃了罷。”
六娘微笑道:“這個婆婆每日也逼著我吃,你沒說麼?還讓聽香閣這麼忙活,怎麼好意思。”
“這是九娘子的一片心意,娘子需領著才是。”金盞給琉璃燈里添了燈油:“何況玉簪說了,這是官家送給九娘子的,都是宮里頭最好的。”
金盞服侍她用完燕窩,忽地開口道:“若是娘子執意要出家,奴和銀甌也是要跟著去的。”
六娘一怔,嘆了口氣:“你們——這是何苦?我自會好生安置你們的——”
金盞笑著把碗盅收了:“這也是奴婢們的一片心,娘子只需領著才好。”
槅扇門輕輕開了又關。六娘出了會神,起身走到西窗長案邊站定了,一只玉兔燈籠,乖巧地趴在書架上看著她,似乎在問她為何要出家,又似乎什麼也沒說。
從秋到冬,北地苦寒,風雪交加,軍中條件極苦,不知道他還好不好。六娘伸手輕輕摸了摸玉兔的長耳朵,將旁邊竹籃上的絲帕揭開來,里頭的豆沙月餅早分著吃完了,此時她卻后悔了,如果留上一個半個到現在,吃起來應該很甜很甜。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
那燈,那人,從此心頭珍藏,已經足夠。
第362章
這場雪一過,沒幾天便進了臘月里,俗語說三九四九凍破石頭,汴京城雖然沒冷成黃河一帶那般,汴河卻也結了冰。漕運的船只自十二月起便泊了岸,待過了年入了七九才會再度南下或北上。虹橋碼頭上沒了熙熙攘攘的苦力和役差,連賣吃食水飯的攤子也都撤了。
臘月初八,街巷中三五成群的僧尼往來念佛,帶著銀盆或銅盆,里頭坐著金銅或木雕的佛像,浸在香水中,楊枝灑浴,逐門逐戶地教化。各大寺廟均開了浴佛會,信徒們排起長長的隊等著領粥喝。
因從臘日開始便算過年,各大街市也都撒了佛花,應節的韭黃、生菜、蘭芽、薄荷等處處可見。二府一早便收到了皇帝御賜的口脂面藥。諸相公、宗室親王、勛貴重臣們府上也都接到宮中賜下的七寶五味粥。寒食節的新火,臘八的粥,能接到這兩樣的才是汴京城里真正的權貴之家。
孟府黑漆大門敞開,設了香案,孟建帶著孟家郎君們在門外一字排開,翹首等著宮中貴人來賜粥。長房以剛從蘇州回京的孟彥卿為首,二房以四郎孟彥瀚為首,三房以十一郎孟彥樹當頭,除了在宮中當值的孟彥弼,八個小郎君皆身穿錦袍,頭戴雙腳幞頭,一眼望去人丁興旺氣派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