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存笑意更濃:“更巧的是,王氏九娘的師兄張子厚和你因政見不同分道揚鑣,卻是因王九娘之死而和你水火不容。張子厚在開寶寺可是為王九娘點了無數長明燈,更終身未娶,絕了子嗣。可張子厚和我孟家九娘見過寥寥數面,便極力維護她,還將身邊部曲悉數派來我家中護衛她周全,你可想過這又是何故?”
蘇瞻雙手握拳,掩在寬袖之中看不出正在微微顫抖。
他自然也疑心過。尤其是她參與朝事以后,那些反駁他的話,那些她思慮安排的事,一言一行,他都似曾相識。還有阿昉那麼信賴她維護她親近她……
竭力平靜的眼神中掩不住他心底的驚濤駭浪。蘇瞻微微笑了笑:“看來仲然你在趙棣稱帝時只怕推波助瀾了許多,難怪那篇告天下書中說太后為妖人所惑。只可惜天命所歸,你家六娘只做了短短幾個月的偽后。時也,命也。這等神怪傳說,毫無真憑實據。仲然若要這般想,我也攔不住,如此你能走得安心一些,也是好事。”
孟存退后兩步,慢慢坐到床邊,看向牢房之外,沉默了片刻后嘆道:“真憑實據?自然是沒有的。”他早見識過皇帝和張子厚的手段,任何傳言,只要涉及宮中和九娘的,尚未冒出頭便無聲無息了,連水花也不見一個。如今,又有誰敢議論。
蘇瞻慢慢松開了手:“一路好走,孟仲然。”
孟存看著被一豆燈火染成昏黃的土墻,點頭道:“我既然落入你們的算計,就算蒙大赦不死,只怕也熬不過流放的千里之路。
如今倒還能有一個不堪冤屈自證清白的機會。只是委屈了阿嬋要守三年孝。三年后她便十九歲了——”
阿嬋能嫁給章叔夜,得個好歸宿,日后也能幫襯她兩個哥哥。孟存轉向蘇瞻,又笑了起來:“既然如此,我便祝蘇和重你和蘇昉父慈子孝,與今上君臣相得,同張子厚化干戈為玉帛,好好做我家孟皇后的表舅吧。”
他站起身疾步走到牢房門前,大喊道:“陛下——!臣并未毒殺張氏,若有下毒,我孟氏一族上下皆不得善終。臣不堪折辱,愿以死自證!”
牢外大理寺的眾胥吏獄卒聞言嚇得直奔過來,卻見孟存已軟軟地順著牢門倒了下去,滿面鮮血,雙目圓睜看著他們,唇角尚有一絲笑意。
他身后的蘇瞻,身姿筆挺面容平靜,默然看著孟存的背影片刻,帶著幾分可惜嘆道:“孟大學士以死自證清白,還發下這等驚天毒誓。蘇某當如實上書,奏請三堂會審,如有誤判,必要還你清白。來人,將孟大學士好生收斂,送往京城。”
除夕這日一早剛放完爆竹,翰林巷孟府便收到孟存的喪信。死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老夫人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呂氏當場暈厥,二房上下亂成一團。六娘慘白了一張小臉含淚默默侍奉呂氏。程氏卻暗自松了一口氣,雖然守歲要變成守靈,好歹孟家以后再沒什麼能拖累阿妧的人了。
等老夫人鎮定下來,孟在已經讓孟彥卿領著四郎五郎六郎披麻戴孝,往城外前引。母子三人再商量了片刻,先各自向皇帝皇太后上書請罪。
不到午時,宮中來了天使。皇帝敕書,命大理寺、刑部、宗正寺重審洛陽案,準孟府以開國伯爵位為孟存舉喪。因案件未決,一應從簡,不得于街坊張設。
梁老夫人接了旨意,心中明鏡一般。今夜禁中呈大儺儀,皇帝的旨意這麼快便到了府里,只怕早有準備,也算是開恩讓孟存走得清白,二房小一輩的便都安然無恙了,尤其是阿嬋的事應當徹底揭了過去。至于開國伯爵位繼承,官家不提,孟家自然更不能提。按如今變法的趨勢,過了年后朝中還有沒有世襲罔替的爵位,都不好說。
那桃符和春帖子方貼了不久,便被一片素縞蒙上。孟彥弼親自往宗族和幾家至親府上送喪帖。孟府上下將守歲和正旦先擱置一旁,杜氏主內,孟建主外,忙著設靈堂,做法事,派管事往寺廟道觀庵堂請人,還要趕買棺木,趕制壽衣和各色喪服。
因京中各大商鋪早已歇業,杜氏不得已將放回家過年的仆從全部召回,一一調配。年關里已經定不著酒席,便由范氏帶著七娘九娘,擬下素席菜單,再派管事娘子們清點庫房里的一應茶酒油燭香藥帷帳屏風等白事之物,少不得還要去杜家呂家借用一些。孟忠厚被乳母抱著去了木樨院由程氏代為照料。除卻木樨院,整個孟府里里外外忙成一鍋粥。
這當下禮部和尚書內省又一起來了人,宣了皇太后的懿旨,卻是為了九娘服喪一事。原先九娘按禮應為堂伯父服喪九個月,因帝后大婚之日早已定下,且君臣有別,洛陽案還未結案,經禮部、中書省商議,擬定九娘以日易月,服喪九日。
作為補償,皇太后許孟府天清、開寶二寺擊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