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你回來了。”
仿佛他們還是幼時的青梅竹馬,從未跨越過十多年的歲月,從未相隔數千里的距離,也從未有過失智和失憶。
仿佛他只是尋常的早出晚歸似的。
早間回歸故土在心底發的嫩芽,驟然瘋長,忽地開出花來,就如白天那條大道兩邊疏朗高大的梨花樹,輕盈雪白,如蝶如雪。
陳太初拍了拍直裰下擺,似乎要撣去外邊的塵土,笑著點頭道:“我回來了。”
何處春深好,春深泮水家。
第377章
一個老嫗掌著燈從里屋走了出來:“誰啊?這麼晚了——”卻是一口地道的山西口音。
陳太初乍一看,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何時見過這個老嫗。
穆辛夷笑道:“婆婆,是太初回來了。”
老嫗上下打量了陳太初幾眼,什麼也沒說,擱下燈,取過一旁的長褙子,披在了穆辛夷身上:“娘子你晚飯也不吃,等到現在,老奴去熱一熱飯菜。”
穆辛夷眉眼彎彎:“婆婆,你只管去睡。太初會照顧我的。”
陳太初微笑道:“我來吧。”
“太初,我渴了。”
穆辛夷低頭將繡繃上的幾根針收了起來,笑瞇瞇地看著陳太初,似乎要證明他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陳太初起身,從旁邊圓桌上取了茶瓶,倒了一盞茶,輕輕擱到她面前,看了看一旁的老嫗。
老嫗搖了搖茶瓶,拿起燈抱著茶瓶往外走,手腳十分利索,腰板挺得筆直。
穆辛夷悄悄吐了吐舌頭,依然眉眼彎彎:“你果然還記得我家在哪里呢。”
“嗯。”陳太初凝視著她:“我也記得我家在哪里。”
“聞到我家菜花臭了嗎?”穆辛夷格格笑:“婆婆說那是香,明明是香臭香臭的。”
陳太初也笑了:“是香臭,不是香。”
“太初,我餓了。你會和面嗎?我想吃碗面。”
陳太初站起身,卷起袖子:“我會。”
穆辛夷兩只大眼晶晶亮,連連點頭,準備引針穿線。
陳太初往外走了兩步,又轉身微笑道:“別再做針線了,傷眼睛。我明日就去蘭州,趕不上回來過端午。”
穆辛夷看了看手里的五毒香囊,蜈蚣的腿還沒開始繡,有些遺憾地將香囊放進了針線筐里,取了五色絲線出來:“那我給你編一條長命縷,快得很。”
“好。”陳太初笑了笑,打開門。
菜花的味道似乎又不臭了。
院子里東頭角落的一間平頂瓦房里亮著燈,陳太初推開門,見灶下火光烈烈,映得那老嫗一張臉上的皺紋如刀刻斧鑿一般清晰。
陳太初抱拳行了一禮:“婆婆,小魚想吃碗面,我來做。”
老嫗扭頭望了他一眼,又捅了捅柴火,才站起身來。
陳太初將溫水慢慢倒入面粉里頭,筷子不快不慢地攪拌,面粉變成了雪花似的絮絮。
老嫗將燈挪到他身前,看著他修長手指很快將盆里的面粉絮絮捏成了團。
“你還真的會做。”她似乎有些驚訝。
“我娘常做給我們吃。”陳太初唇角勾出淺淺笑意。
老嫗彎腰取了搟面杖出來:“小娘子她身子骨不好。”
陳太初撒了一把面粉下去:“有勞婆婆好生照顧她,待我從蘭州回來,我會照顧她。”
“她是西夏人吶。”
陳太初笑意不減:“人只分好人和壞人。”
“你可是皇帝的表哥,當朝太尉之子,領軍打仗的大將軍。”
面團還有些粘手,陳太初用手掌心按壓,揉捏,再按壓,抬起眼看了老嫗一眼,柔聲道:“小魚是我想照顧的人。”
“西夏和大趙一直在打仗呢。”老嫗雙目澄清,似有精光閃過。
“很快就再也不會打了。”
陳太初輕描淡寫地說道:“小魚是小魚,西夏是西夏。婆婆是天波府的人,不也特意前來照顧她?”
老嫗一怔,似乎沒想到一面之緣也能被陳太初認出來。
面團在陳太初手中姿態柔軟服帖,盆里的干面痕跡被一一帶走。
“去年在京兆府大營里,婆婆站在穆老太君身邊,一身銀甲,手執鐵棍,英姿颯爽。楊家女將巾幗不讓須眉。太初欽佩。”
陳太初抱拳深深一揖:“太初見過楊婆婆,婆婆萬福。”
老嫗側身避了開來:“不敢受大將軍大禮。”
“敢問小魚的穆家——可是和穆老太君有舊?”陳太初毫不避諱,問得直截了當。
天波府楊家一門忠烈,到了本朝人丁單薄,去年京兆府遭圍城之難,陳家陷于叛國疑罪,后來朝廷請出穆老太君掛帥,以陳青為副將,才得以順利西征。穆老太君對陳家照顧甚多,返京后兩家也不再避嫌,保持了年節往來。小五出生時,楊家來了三位娘子特意送上賀禮。若小魚的母親穆氏和老太君家毫無干系,天波府又怎會派出這位老供奉前來照料她。
當年小魚的母親因何不顧安危出手救了父親,父親又為何將她們母女帶回秦州。李穆桃為何會放任穆辛夷孤身返回秦州。有什麼隱隱浮現在了陳太初的腦中,慢慢串聯了起來。
老嫗輕嘆了口氣,轉身揭開鍋蓋看了看,又坐回灶前的小杌子上。半晌后她扭頭看向陳太初,卻見少年郎并未等著答案,也無追問的意思,正低頭揉著面團,十分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