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陳太初三個字已只能在道家典籍中見到,但陳蘇氏的香火依然鼎盛。
燭火噼啪的聲音更襯得大殿中空曠寂靜。
張子厚仰首看著長明燈許久,才走到案前,將剛剛敬獻的果子擺擺正。
“阿玞,真是對不住,中元節沒能來看你。”
他寬袖細細拂過案邊,才發現并不是灰塵,只是沾著些許金漆。張子厚失笑道:“三十三年了,我老眼昏花至此。”
案前地上的蒲團有些硬邦邦的,張子厚盤膝坐了,如往年一樣細細絮叨起來:“還沒告訴你,寬之這個尚書左仆射今年倒做了好幾件大事……”
隨從給寧國夫人添了長明燈,在大殿門口停了下來,聽到里頭話語聲,便輕聲讓人去安排留宿一事。
“你只管放心,寬之行事果決,這幾年科舉入仕的十有三四倒是他的門生。如今孔孟之道已成了治國之本,寬之育人十年,功在社稷。”張子厚咳嗽越發頻繁起來,歇了片刻才笑道:“我那年來,還發愁寬之尚了公主不能在仕途上大展身手,不想四公主那般癡情,竟寧可放棄公主封號俸祿食邑。”
他出了會神,原來蘇昉竟然也已經四十歲了。
“對了,寬之的長子明年要行冠禮,他請我賜字。”張子厚心里說不出的高興:“我還以為他會請官家或圣人賜字的。”
“我跟寬之說了退隱之心。”張子厚挺直的背彎了彎,臉上的笑意卻藏不住:“寬之真肖似你,他請我去做中巖書院的老供奉呢。”
他自離川,再未回去過,可夢里無數次重返中巖書院,那個高挑飛揚的王玞,似乎一直也未曾離開過,她躲在樹上,立于湖邊,百無聊賴地在山長書房外轉圈扯花瓣,一顰一笑,瞪眼挑眉,皆清晰無比。
宮中那母儀天下的孟皇后,不是他的阿玞。只有寬之心中的她,才會和他心中的阿玞是同一個人。
“對了,今日我在開封府衙遇到皇太子了。”張子厚神情柔和:“真是奇怪,你記得我告訴過你麼?皇太子倒像足了你,一雙眼能看到人心底,去年做了太子后越發勤奮了,日后定然也是位明君。官家說等太子冠禮后便要傳位給他——”
張子厚笑意漸深:“寬之在朝中待我極為尊重,我又能教導皇太子多年。明年去中巖,我也算極風光的了。你放心,我不會給老師丟臉的。”
所有和她有關系的人,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他都盡全力了。他們也都念著他的好,執禮甚恭。未嘗不是上天垂憐他,給他的一份回報。
一代名臣張子厚于元煦二十三年臘月二十三凌晨于開寶寺溘然離世,無妻無妾,無子無女,卻含笑而逝。
皇帝趙栩延遲封印三日,攜孟后親往開寶寺拜別。
張子厚死后極盡哀榮。宰執蘇昉使相孟在共同為他治喪,京中吊唁行禮者逾萬,百姓官員失態痛哭者比比皆是。
帝親自書寫神道碑,賜謚“忠獻”,配饗太祖廟庭,列為昭勛閣功臣。
張子厚睜開眼,日光透過綠紗投在方方正正的青磚地上,一旁書案上的大肚花瓶中還插著三枝飛鳳來花,一本翻開一半的書籍靜靜地躺著,半明半暗。
他坐起身,這幾年一直酸疼的腰也不疼了,渾身充滿了氣力,會有些暈眩的頭也不暈了。伸出手,細長的手指上指節略突出,但并無斑駁交錯的皺紋。
昨夜他在開寶寺對著阿玞絮絮叨叨了好幾個時辰,竟站不起來,還是隨從將他扶起送往禪房憩息。
心頭狂跳,眼皮也亂跳了好幾下。張子厚慢慢掀開身上的薄被,銀白中褲下是兩只大腳,右邊的大腳趾趾頭上還有些蛻皮。山里潮氣重,他來了中巖書院后就有這毛病,離開后才好了。
槅扇門被敲了幾下。張子厚怔怔地看著,不知如何應答。
門猛地被推了開來。耀眼的陽光撲了進來,帶著一股春日的花香葉香。轉瞬又被一道身影擋去了大半。
“子厚,快些,你要晚了!”蘇瞻笑道。
蘇矚從他身后探頭看了看,正色道:“張師弟快些吧,山長和諸位師兄弟已經都去了池子邊踏春了,聽說今日山長要考我們呢。”
張子厚瞇起眼,赤腳下了地。
紙帳上掛著的青色襕衫是不是太素凈了些,他有件杜若色直裰,應該是阿玞她喜愛的顏色。
蘇氏兄弟面面相覷,都笑了起來:“子厚,你將鞋子穿反了——”
張子厚低頭看了看,吸了口氣:“多謝和重,你們先去就是,我稍晚便來。”
不要緊,他來得及。他肯定來得及。
看著他喜笑顏開的模樣,蘇瞻笑著搖搖頭:“好。”
槅扇門再次合上,隔不斷一室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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