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哪能聽不出溫哲茂話里的算計?
她冷笑一聲,脊背挺得筆直。
“我晏清五歲隨父兄離京赴邊,提槍扎馬,吃的是野菜萵苣,喝的是白水黃沙!我若只為了爭權奪利,留在康都侯府安享富貴,不比在邊疆吃苦受累、馬革裹尸容易百倍?!”
晏清聲鏘如刀,字字扣在眾人心上。
“我父親臨終前將晏家軍虎符交于我手,拼死護我殺出重圍,命兄長帶著五萬兒郎死守荊門。西疆三十萬將士死傷過半,晏家軍十不存一,我父兄尸身被焚只能以衣冠入冢,難道我晏家一腔碧血忠義落在王爺眼里,就只是為了‘權勢’二字?!”
“晏小將軍誤會,本王并無此意。”
溫哲茂作揖致歉,“只是軍不可一日無帥,將軍傷重,恐難當重任。”
“我道殿下為何要攔我父兄殯儀。”
晏清冷笑,“原是殿下想要這西疆帥印。”
溫哲茂面色一變,肅然道:“將軍慎言,本王絕無此意!”
“絕無此意?殿下,莫當天下人都是傻子。”
晏清猩紅著眼,字字清晰地道,“陛下信我晏家,將帥印托付于晏家,晏家便要為陛下負責,為西疆幾十萬兒郎性命負責。兄長戰死,帥印由我代掌,想我交出帥印,可以,兩個選擇,一則有人能讓西疆將士甘愿交付性命,二則我死!”
圍觀閑人早已收了看戲的心思,肅然而立,凄然地望著鎮西侯府抬出來的兩副棺柩,自發地站在了晏清身后,靜默不語,垂首送英烈。
晏家軍也好,前來緬懷的鎮西侯同袍也罷,無不為晏清的話而動容。
若不是為了一個國,為了一個家,誰愿馬革裹尸、客死他鄉?
“愿隨將軍而戰!”
人群里不知誰喊了這麼一句,孝衣加身的將士單膝跪地高呼,“愿隨將軍護我家國!”
溫哲茂站在大道正中,晏清身后震天的呼聲似要將他淹沒。
民之所向,這西疆帥印眼下是沒有指望了。
但民非官,朝中之事,自有朝廷之人想著,自己大可不必此時去觸這霉頭。
斂下心中算計,溫哲茂恭敬朝棺槨一拜,道:“愿往生無戰,望來生康平。”
“為鎮西侯、鎮西侯世子讓道!”
紅白相遇,白事先行,本是規矩。
溫哲茂這一喊,倒反顯得是他大度。
晏秦氏深深地看溫哲茂一眼,暗暗拽了下晏清衣角,端莊朝溫哲茂一拜:“謝殿下讓道之誼。”
晏清心知肚明溫哲茂這是要挽回他的名聲,但她若不謝這讓道,便是她無禮,之前造的勢,踩溫哲茂的話,會反過來葬送她自己。
可即使如此,晏清亦不愿向溫哲茂卑躬屈膝。
晏清將長兄牌位抱于胸前,恭敬而立行軍禮,道:“謝殿下讓道之誼。”
這便是要按著前話,以女子身代西疆帥位!
“小王之幸。侯夫人、晏小將軍,請。”
溫哲茂斂下眼中暗芒,退回花轎旁,讓出大道。
“行——靈——”
“斯人遠行哉,親友心系。往生極樂兮,哀之難挽……”
巫祝唱挽歌,哀樂再起,紙錢飛揚,無人哭靈,卻叫所有人心頭沉重。
殯儀自侯府經康都西門而出,至西郊塋山陰面晏家族冢。
送靈的人看著皚皚墳塋,不由滿心凄涼哀然轉身,卻見落日西斜。
“晏家人生時戰西疆,亡時望西疆,西疆有此戍邊之將,幸哉!”
不知是誰如此說了一句,眾人心神大震,不約而同將視線落在晏家僅余的后人身上。
晏清攙著晏秦氏,看著新土一點點將黑色的棺槨覆蓋,眼睛是紅的卻是干的。
無用的眼淚,除了讓悲傷更悲傷外一無是處。
“清兒,回吧。”
晏秦氏看著兩座新墳,抹了臉上不斷的淚,輕輕拉了跪在墳前的晏清一把。
“嗯。”
晏清握著晏秦氏的手,扶著她往不遠的廬冢去。
廬冢是守陵人住的,今日她們都將住在這邊。
待得晏秦氏就寢,晏清提了一壇酒、一個食盒又出了門。
還不及走近,便見有人跪在新墳前恭敬地上香磕頭,身形消瘦單薄。
第四章 再見故人
晏清放緩了腳步,停在他身后三尺遠。
孟舒瀾借著斑駁夜色瞧見停在自己身后的影子,身子陡然一僵,緩緩回頭看向身后。
月華落在身著白麻孝衣的姑娘身上,他逆光瞧不清她模樣,只覺她滿身孤冷,似踏月而來,又似要隨月華遠去。
再見孟舒瀾,晏清心里沉甸甸地疼,欣喜、愧疚、悔恨、委屈……有太多的情緒壓在心頭,有太多的話堵在喉頭。
但最終她只是提著酒水吃食上前,問了句:“吃飯了沒?”
孟舒瀾靜默片刻,眼中諸般情緒起伏又歸于平靜,只小心地道了聲:“節哀。”
“亡者已逝,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晏清說得清淺,垂下的羽睫遮下一切情緒,淡然地放下食盒,“廬冢條件有限,將就吧。”
孟舒瀾怔怔地接過食盒,看著狀似隨意的晏清,眸色沉沉,仿若心口壓著一塊巨石。
還以為她會紅著眼跟自己說要去殺了西戎那幫狗賊,到時自己是勸不動她的吧?
可她就這般云淡風輕地說了本該自己來說的話。
不用為了勸她注重時局而焦頭爛額,本是好事,但真到了這時候,自己反倒不希望她這般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