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卻沒有絲毫的停留,幾個呼吸間,就已經將陸凝之落下了。
那一刻,金銘幾乎要以為,她晏清就是一個冷血無情之人!
但回想起當初晏清對自己說的那些話,細心的安排,細致的關懷,對所有人皆是如此——看似冷淡,實則溫潤。
為什麼對這孩子,卻如此冷情?
金銘停在陸凝之身邊,看了眼晏清蕭瑟纖薄的身影,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轉眼見著深受打擊的陸凝之,心生不忍,手搭上他肩膀,想要安慰他幾句。
卻不想他的手剛搭上陸凝之的肩膀,陸凝之就好像受驚了兔子一樣,倏地蹦了開去,倒叫金銘嚇了一跳。
陸凝之抬頭,見是個陌生的將士,舒了口氣,卻是轉頭又追上了晏清。
金銘看著陸凝之一溜煙從自己身前到了晏清身邊,頗有種好心被當驢肝肺的被辜負感。
而到了晏清身邊的陸凝之,這次卻是直接將晏清攔了下來,倔強地仰頭反駁:“你騙我!葛大壯明明答應我,只要我……我……”
說及殺人,陸凝之震驚之下攢起來的勇氣,霎時便沒了蹤影,吞吞吐吐難以為繼。
被迫停下腳步的晏清垂首看著矮自己半個頭的陸凝之,替他說完了他說不出口的話:“只要你殺了那個女人,他就放了那些人?”
觸及晏清冷凜的眸子,陸凝之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卻是吶吶地點了頭,寸步不讓。
晏清悶呵了一聲,唇角挑了一下,似在嘲諷:“你以為,對匪賊來說,沒有了用途,又能佐證他們作惡的事實的人,真能活著從他們手下離開?”
陸凝之立時想起離開前,葛大壯讓自己殺人時,所說的話。
那個他殺了的女人,葛大壯口中的無用之人,最終的下場。
陸凝之望著晏清,想從她臉上找出一點說謊的痕跡,但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晏清冷沉著臉,黑眸深沉,叫陸凝之的心一點點沉進深淵。
是真的,她沒撒謊。
陸凝之踉蹌地后退了兩步,低垂的頭茫然地晃蕩著,沒有焦距的眼不知該落到何處,才能瞧見一點光,整個人好似脫力一般,踉蹌著往地下坐去。
一直對他愛答不理的晏清,這次卻迅速捏住了他的肩,將他提了起來。
踩著厚實的泥地,陸凝之卻覺得腳下輕飄飄的,沒有實感。
他茫然地看向晏清,透過那雙漆黑的眸子,他好似看見了黝黑一片的地府,魑魅魍魎在向他招手,轉瞬卻又化作他見過的那些人。
陸凝之看著,忽然就落下淚來,空洞的眼重新有了焦距。
望著晏清,顫抖著唇,他說:“殺了我吧,求你。”
🔒第一百四十章 活著贖罪
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晏清,或不明所以,或心有不忍。
唯有晏清,神色始終不曾變過。
“這世間最簡單的事,莫過于死,活著才不容易。”
晏清道,“真想贖罪,就好好活著,行善積德,替他們走完他們沒能走完的人生。那才是最難,最折磨人的。”
陸凝之迷茫地望著她,長長的羽睫上還掛著水珠,眼中蘊著霧氣。
晏清撒開了手。
陸凝之一時沒回過神兒來,踉蹌著站穩,卻又聽晏清說道:“如果你覺得自己撐不下去,沒那個膽子活著贖罪,那便自己找地方了結去。
沒人該為你的罪,而臟自己的手,也沒人該為你的遭遇與選擇,憐憫之余還有愧于心。”
說罷,晏清不再理會陸凝之,吩咐隊伍重新啟程,“加快行程!天黑之前,務必返回余淮城中!”
“是!”
眾人齊聲應著,自二人身上收回視線,加快了腳步。
磨磨蹭蹭的匪徒被推拽著,踉蹌地打幾人身邊過去。
晏清瞟一眼兀自陷入深思的陸凝之,不再停留。
陸凝之呆愣在原地,看著甲胄齊全的兵士們從他身邊離開,沒人再回頭看他一眼,也沒人催促著他跟上。
他就像杵在人流中的石墩一般,人群避開他走過,又聚在一起,只有他留在了原地。
直到最后一人自身側走過,望著空蕩蕩的林子,雜亂傾折的草木露出的小道,清幽,安靜,正向著中天攀升的朝陽透過草木枝葉間的縫隙灑下斑斑點點的光,陸凝之癡癡地看了半晌,眼前卻是各色斑駁交雜的景象。
并不存在的人,在朦朧的青葉光塵間來來往往,演繹著他并不算長的一生,所經歷的所有他所記得的人與事。
直到日落西山,夕陽收斂了它的光芒,林間暗下來,那些在他眼前演繹的人隨著林光的消逝而謝幕。
陸凝之忽地覺得有些冷。
初冬黃昏的樹林,陰冷又可怖,悉悉索索的碎響,分不清是風穿林響,還是野獸在覓食。
陸凝之打了個激靈,突然轉身,朝著余淮的方向發足狂奔。
月上枝頭,氣喘吁吁的陸凝之,終于是見著了余淮城。
那一刻,他好似松了口氣,又好似塞了塊石頭在心里,笑容滿面,卻又涕淚縱橫。
他終是沒了力氣,倒在余淮城外。
失去意識前,他好像聽見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