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需要他讓他成為維持這段婚姻的血緣紐帶,那她還會來找他嗎?
他從來就沒有問過。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每次都會反復復盤、剖析,為什麼他從來沒有開口問過。
后來他漸漸知道了,或許是早已猜到了事實的真相,所以不敢問,也沒必要再問。
其實,他從來就沒有怨恨過她。
或許錯誤的從此至終就只有他。
他讓一個剛二十出頭尚且年輕的女孩一個人遠在異國他鄉,獨自承擔了未知的恐懼和生育的痛苦,讓在青春年華的她沒有準備好便擔負了母親的責任,斷送了她的青春,埋葬了她的幸福。
他是欲望種下長出的罪果,她的不幸福都來源于不幸福的他。
他理解,所以他從來就沒有恨過她。
他討厭的永遠都只有他。
他一遍一遍地剖析自己,覺得自己是這段罪惡的開端。
她牽著他的手,跟他一起參加了費滋夫人的葬禮。
那天的倫敦不再是下連綿潮濕的小雨了,而是下的雪。
他的世界悄然落下了細細密密的鹽。
雪太潔白了,白得能洗凈一切,所有的往事仿佛都會在這個純白的世界得到凈化而釋懷。
處理完后事后,母親叫來了搬家公司的人,這棟有兩百年歷史的精致洋房一步步地被搬空。
書房早已被搬空了。
可當時的他,任由被母親用力地牽著他的手,他還是不愿意離開那個書房。
那個關了他五年的書房。
這間書房明明關押了他痛苦而孤獨的回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真要離開的那一天,他突然間就舍不得了。
他看著窗。
就在那時,天邊傳來了轟鳴的雷聲。
那一刻的轟鳴,直擊靈魂,身上的細胞仿佛都被呼喚了起來,記憶被喚醒,讓人仿佛置身于當時的情景,肌膚像會呼吸一樣感受到了那一天的潮濕,耳邊仿佛聽到了呼嘯的風雨聲。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精靈教母。
過去三年里,他總會站在窗前,冰冷的心悄悄期待著精靈教母的出現。
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問過很多人,他們從未看見過這片森林里,在濃霧漫上的傍晚時分,出現什麼穿紅裙子的小女孩。
他在倫敦剩下的歲月里,一半靠自己治愈,而另一半,是他的精靈教母治愈的。
從此那扇可以看陰雨連綿看月亮看雪看花看森林看濃霧的窗,成為了他剩余孤單日子里的慰藉與期待。
所以,真的要離開鎖了他半個人生的這棟洋房的時候,他還是跟平時一樣,期待地看著那扇窗,期待著有沒有可能,精靈教母來同他告別。
然而,那一天,他沒有等到精靈教母,他的母親便冷漠地帶走了他。
他坐上了前往希思羅機場的轎車。
那一天,他坐在車上,看著車外因為被窗玻璃隔著而變得灰蒙蒙的古老洋樓。
從某種程度上,洋房也被他拋棄了。
他只認為它是一棟華麗的房子,卻從來沒有問過它會不會傷心。
發生了太多故事,歲月在他十歲稚嫩的身上留下傷痕,以至于他的心變得冷銳而蒼老。
他跟母親坐在機場的座位上候機。
這是趟回國的飛機。
被拋棄了五年,他的母語早已忘得一干二凈。
只是會念自己的名字,會寫自己的中文名。還有簡單的中文句子,他能聽懂一些。
就連他母親現在跟他對話,也要用全英文才能溝通。
周圍都是華人,都在說著他感覺又熟悉又陌生的母語。
小邊紀琛沒什麼反應。
他低頭,靜靜地看著機場干凈的地板。
突然,一道清晰又嬌蠻的小女孩聲音頓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小邊紀琛怔了怔,突然察覺到什麼,猛地抬起頭。
當時是北半球的深冬,機場外面仍在飄著冰冷純白的雪花。
他抬起那雙烏沉的眼的時候,就見到了對面的座椅旁邊,站著一個穿紅色裙子踩著圓頭小皮鞋的女孩。
他看見的雖然是她的側臉,但長大后的她跟三年前的精靈教母毫無二致,卷長的濃密睫毛,像是一片森林。鼻頭尖尖的,粉紅的櫻桃唇,一頭漂亮的卷發。
就像一個櫥窗里的洋娃娃。
她穿著紅色的裙子,像極了倫敦的那次雨天。因為下雪,天氣有點冷,在這滿是灰白調的世界里,她脖子上圍了一條雪白的圍脖,那圍脖看起來很柔軟,像是狐貍毛。
她巴掌大的小臉就陷進在這圈白色的絨毛里,襯得她愈發的精致。
他就坐在她對面,又緊張,又裝大人,想要成熟想要一本正經,他捏緊著手,小小的臉蛋努力平靜著,偷偷看了她很久。
他在想,他要以什麼樣的開場白來跟她打招呼。
他那顆冷漠已久的心臟開始瘋狂地跳動著。
他緊張得手心出了點汗水。
他將唇抿著,努力冷著一張臉來掩蓋自己笨拙破綻百出的緊張和害羞。
他今天穿的這套西裝會不會不好看?
他今天的領結也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