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性情也許會隨時移而易,然而刻在骨血里的東西,不會輕易磨滅掉。
宣明珠才要策馬回轉,正此時,碧澄無際的天穹上一對大雁展翅飛過,女子目光明熠,拈箭搭弦,抬臂挽弓如滿月,疾射而出。
一箭穿雙翅,兩只大雁墜落在地。
“好!”
此箭出手,場中甭管識不識得長公主身份的,紛紛撫掌喝彩。
昔日良朋齊下馬,李夢鯨當先叉手作揖,紅了眼圈,“老大。”
宣明珠下馬將她扶起,從眾人面上一一凝望過去,頷首長揖。
“時隔經年,猶有知己,昭樂幸甚。”
*
那雙大雁從空中墜落而下,南囿暖花塢的老侍人驚嘆一聲:“想是上苑那邊又有出彩的兒郎了。”
他轉看面前一身書卷氣的年輕官人,“郎君,這梅花您到底要是不要?”
“要。”
梅鶴庭之所以來南囿,正是念著宣明珠喜歡梅花,想投其所好。放眼整個洛陽城,能在春夏交際的季節尋出上好梅花的,也只有皇宮禁苑。
只是沒成想看花的老侍人是個財迷,硬說他不是后宮各處的人,既非奉貴人之令,那麼想要這梅花,就需要銀錢來買。
偏生梅鶴庭今日身上沒帶錢,躞蹀帶上又慣來不掛緋銀魚袋,更無契苾真、金墜角之類的零碎東西。
——放眼所有三省六部的官員,也唯有他腰上不系金銀魚袋。江左第一梅長生,是帝師高徒,才高八斗,站在那里便是身份的證明,無需一只魚袋印證官身。
今日卻被一個匠人為難住了。
“那請恕老奴無理了,這花兒您拿不走。”老侍人細聲細氣地賠笑,態度卻堅決。
在南囿當差半輩子,他早煉就一雙賊眼,見此人清雅謙和,文質彬彬,既非后宮內侍,也不是那等惹不起的跋扈王孫。
腰間沒有象征官職的金銀魚袋,卻又能在禁苑行走,想來是哪位得寵娘娘的娘家小輩,抑或公主殿下身邊的面首,想折了花去討主上開心?
不管對方是誰,總之他不見兔子不撒鷹,似這等清貴人物,總不會與一個半截入土的奴才計較不是?
梅鶴庭的確不是仗恃身份凌弱的人,清音如泉道:“老伯先將梅花與某,某今日之內必將糴花錢送來,絕不食言。”
老侍人眉開眼笑,“那郎君便先取錢來,老奴必折一枝開得最俏的梅花給郎君。”
梅鶴庭抿唇,“出宮一來一回,耽誤我事。”
老侍人眼珠一轉,“奴才瞧您頭頂的白玉冠,真心不錯。”
“不成。”
梅鶴庭沒想過有一日會同花匠人討價還價,殊無氣惱神態,正色道:“君子正衣冠,昔者賢人子路結纓而死,故無論何時,冠不可亂。”
老侍人聽不懂,目光滴溜溜又轉到青年腰懸的玉佩上頭。
他并不知曉這塊無字獨玉佩,是梅鶴庭四歲開蒙入學時,族中尊長贈予他的,佩戴在身二十年如一日。
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何況是家傳之物。梅鶴庭搖頭:“也不成。”
老侍人沒話說了。他常年在禁中不假,卻也知如今的洛陽城歷經三朝治理,鑿運河通商賈,物豐民富,兒郎更多風流,他還沒見過哄女子卻如此吝嗇身外物的。
“折花也需解語人。”老侍人可惜地搖搖頭,“郎君心不誠,便休拿老奴尋開心了。
”
第13章 桃 他竟不知,她喜歡的一直是桃花……
宣明珠并不知梅鶴庭此時在做什麼,在校場同馮真等人溜了一圈馬,大為暢快。
李夢鯨是個直性脾,先前和長公主賭氣,過后又擔心起她的手臂,內疚道,“方才老大罵我就是了,老大許久不開弓,明日睡醒,臂上肌骨恐怕要遭罪。”
“你這位前任平章令的孫女頗肖家風,口角何等了得,當年父皇都只有乖乖聽諫的份兒,何況小婦人哩。”
宣明珠學寶鴉的口吻促狹,騁馬笑道:“晚上還睡什麼,我請大家去宜春坊楊大娘子處飲酒,不醉無歸!”
李夢鯨目光一亮,“老大已去見過楊娘子了?”
雙胞千金之一的傅芳芳笑道,“大殿下同楊娘子的交情,咱們是比不得的,只望到時楊姊姊肯拿出些窖藏的好酒給咱們啊。”
諸人正說笑著,馬場的沙地忽然微微震動起來,茫然所以間,只見一匹玄甲駿馬高躍四蹄沖進拒步柵欄,向宣明珠一行飛馳而來。
此馬一出現,上苑中養尊處優的馬匹紛紛驚蹄不安。有人高喊:“何人如此妄為?——不對,這馬是戰馬!”
馮真臉色警惕,不待他策馬攔在長公主之前,那匹玄甲馬在宣明珠三丈外收韁疾停。
“小淮兒?!”
宣明珠看清馬上之人,十分驚喜。
言淮,先帝親封的平南將軍,也是英國公府小世子。從前他可謂宣明珠身后的第一跟屁蟲,七年前自請赴南疆隨軍戍邊,而今年紀才過弱冠,脂玉無瑕的面容,正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
進京馳騁這一路,長街兩側多少秦樓楚館的小娘子向他招袖擲果,贊一聲風姿皎璨,絕不為過。
此時那雙被洛陽小娘子無比癡迷的眼睛,只深深凝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