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欲挑簾,便聽里頭響起一道再耳熟不過的語聲。
“浹年。俱傾環氣怨,共歇浹年心。*嗯,是個有來歷的名字,也讀過書不曾?”
回應宣明珠的,是一道婉轉低徊的男子聲音,清柔得幾乎滴出水來:
“回殿下,小人祖上曾出過舉人,家里從前也有個藏書閣兒,小人總角時候常去翻閑書看。后來族中沒落,整座宅院都易作別姓了。”
“可嘆,你這孩子倒真惹人憐……噯,輕些。”
碧蠶絲纏就的綠竹篾簾底下,梅鶴庭眸色森黑沉冷,兩只袖管止不住的篩糠。
才過一個晝夜而已,天地山河皆變了顏色。
第23章 誰 一更【紅包】
屋里一遞一聲說著話, 梅鶴庭在門外,指尖狠壓住竹篾的邊鋒,劃出一道血口,惘無知覺。
只聽宣明珠和聲煦語道:“當日在翠微宮, 你因我的緣故挨了打, 心里是怨成玉多些, 還是怨我多些?”
男子不假思索,開口便是一唱三嘆的入骨柔酥:
“浹年卑賤之軀, 唯有一顆真心, 只盼主上雷霆雨露皆落在浹年身上, 便是小人的福分了。”
雷霆同雨露皆落于一身,這樣的話, 真是經不住細琢磨。
宣明珠新奇地笑了一聲,“論調/教人, 我不及小六多矣……”
梅鶴庭再也聽不下去, 推開了竹簾入室,那落地罩的珠簾半卷半掩著,更惹人惱火。
梅鶴庭的氣息愈發沉濁。
時下近端午,這樣晴暖的風日,宣明珠只著一件薄紗桃雪花的襦裙,吹絮綸帶松松墜掛腰肢,慵倚在窗下的壺門小榻。那道弱不勝衣的青衫背影, 便跪在她身前,溫馴如同貓兒, 兩只粉拳輕輕敲打著美人膝。
“放肆東西!”
制繡的具服袍擺襲卷凌風,急過處,幾縷垂珠簾被扯落下來, 水晶珠子劈里啪啦滾了滿地。
梅鶴庭抬起一腳踢在那殺才脛骨上,將人踹翻了個。“憑你也配談心!”
“他碰了你哪里?嗯?”
他俯身捉住宣明珠的雙肩,腦中盡是那兩只臟手在她裙裳上游弋的畫面。
燒紅的眼底,分不清是水汽還是火澤。
“怎可讓這種人近身……”進府前想好的道歉與解釋一霎兒都記不起來了,他用目光從上至下地檢查她,語句顛倒無倫,“旁人怎可碰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宣明珠正安逸地享受著,冷不丁被他從美人榻上搖起來,心生惱意,漠然望著失去氣度的男人。
上京的王公貴胄早年有互送臠寵的舊習,后.庭的公主們不甘落于人后,世上男兒能做的事,她們也有樣學樣,交換個把面首互相品鑒,原不是什麼值當掛齒的事。
只不過成玉送了這人來,不用想就知是為了惡心她。
宣明珠偏不讓小六稱意,不生氣也不打罵,且對著一張俊俏臉蛋兒養養眼,不算虧心買賣。
屋里屋外的人,當然是她故意撤走的。
只是沒想到,梅鶴庭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跌在地上的張浹年嚇傻了,這可還是當日在宮中,從容訓誡六公主的梅駙馬嗎?
耳邊突然炸響:“滾出去!”
目光森冷的男人幾乎用了吼聲。
張浹年顫了一顫,咬唇忍著裂骨般的疼,拖著含柔帶怯的身段逃出屋去。
“勸卿家煞煞性兒罷。”
宣明珠從最初的詫意中回過神,抬指悠悠理鬢,鳳目輕睨:“三伏天還沒到,倒先動起了肝火。
你是朝廷的股肱,未來的棟梁,眼界要寬,格局要大,沒的傳揚出去,說堂堂大理少卿和一個面首過不去,徒惹人笑話。”
“你別這樣和我說話,別……”梅鶴庭尾音低顫。
聚不成焦的視線,難以自制地盯在她小腿處,那玲瓏的腳踝邊,一蓬霞色的裙裾好似成片簇放的純凈雛菊,他卻覺得惡寒。
“這身衣裳也要不得了……跟我到湢室,去沐浴。”
宣明珠當他發譫語,面上的虛假客氣不見了,眉眼冷清地推他:“你弄疼我了。梅氏子,松手。”
那纖纖鎖骨,好似兩竿掛畫的白玉軸,撐挑起一幅雪色無瑕的肌膚。
胸前銀朱地訶子的邊緣,鑲滾一排精巧的金紋米珠,襯得裎露在外的半片酥雪,愈發姣潔。
落在梅鶴庭眼中,白得發光。
他不松手,反而更有力地禁錮,一把將人橫腰抱起,直奔內間的湢房。
他自知她的皮膚嬌貴敏感,常是不待用力施為,便酡暈成一片溫熱粉雪,引人動生踏雪尋梅的欲念……
他自知那些數不清的暗昧夜晚,他無數次想在這幅無瑕的山水畫上通篇蓋印,紅泥越刺目,款刻越徹底越好……
然而,他從不敢放縱自己無休止的想象。
這件事,是梅鶴庭不為人知的隱密。
——一個一心只知讀圣賢書的少年,在十六歲的一日清晨,始發生望著被衾上頭發怔的經驗。竅開得遲,便如滔天洪水積于一甕。
那甕瓶兒一朝破碎,從此暗夜中,便生數不盡的歧曲之念。
至十七歲尚主,合巹吉時,新婦腰間那條滑如水的紅綢鸞帶,如同一個肖想多時的甜蜜陷阱,無人教他,他卻無師自通,生出一種異于常理的念頭。
那時他便絕望地知曉,在那事上,自己活活是斯文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