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護送梅夫人回江南的長隨是他親自挑選的,確保這一路上一點閑雜言語也傳不到母親耳里。
他如今是孤寡一人了,紙包不住火,可顧及慈母身體,總歸先將她送回揚州方穩妥。
梅夫人算是個有福氣的人,兒子被逐出門,當娘的還兩耳不聞蒙在鼓里,舒舒心心在公主府住了一段時日,每日含飴弄孫為樂。
偶爾也納罕,看來鶴兒的公務真是忙啊,幾日幾日的見不著他。
長亭外,梅夫人上車前不忘叮嚀兒子,“今日出府時未見殿下,想是殿下身上不大爽利了,鶴兒不可只顧公務,也得顧家,多多關心陪伴長公主才是呵。”
岳氏心腸實在,往年每次來京去京,都有長公主折節迎送,今年離府時沒見著她露面,也沒往別處去想。
梅鶴庭聽見,心腑里冰火兩重翻絞,不敢在母親面前露出形影,低道:
“兒子知曉了,請母親登車,一路順遂。”
他目送著車馬從京外的官道漸漸去遠,方轉頭看向身旁的梅豫。
這孩子一路上格外的沉默寡言,有些反常。
“在國子監一切還好?”梅鶴庭想了想,斂沉著聲線問,“經史策論可有存疑之處?”
他對待長子的態度與幼女不同,全然是一位嚴父,這與親生不親生沒什麼相干,江左梅氏世代相承的家風是如此,他打小也這麼過來的。
梅豫道無,心里很希望父親問一聲——府里一切可好?
哪怕母親讓他把那件事藏在心里,誰也不能說,他卻也希望父親能關心上一問,哪怕只有一句。
梅鶴庭見他蔫蔫的沒有談興,心知這個年紀的少年多有反逆心性,不好一味灌輸,便未再語。
與長子一道乘馬車回城,在永達坊分開,他回到大理寺。
一回去,便聽說了司天臺被拆之事。
梅鶴庭猝然抬起眼,緊盯姜瑾,“方才的話再說一遍。”
“公子,長公主帶北衙軍推倒了觀星樓,拆了司天臺!”姜瑾面色惶惶,“您快些拿個主意,這可怎生是好?”
梅鶴庭薄唇崩成一條線,猝然想起華苗新掌底的那枚桃花篆,想起,她夢中倒塌的桃花樹下,那道伶仃無助的身影。
他知道她找司臺天的麻煩是為何。
卻未料到她會用這種震動四座的方式。
皇室宗親擅調禁軍,毀坼衙部,非同小可。
梅鶴庭的手在抖,驀地,衣袖掃在案上,素來擺置整齊不準人妄動的公文被他拂了滿地。
只留一筆一硯一紙,“為我磨墨。”
姜瑾萬分不解,“公子,都這個時候了……”
“磨墨。”
他將右手袖管一折折卷起,借以穩住手腕,也穩定自己的心,眼中,一派月隱星沉的鋒藏。
待消息傳到御前時,端門外早已鬧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皇帝聞信跌進御椅,少見的有些發怔,叫聲黃福全,“這等大事,皇姑姑之前為何沒有同朕提過?”
第25章 小火 她一口血直噴在他臉上
皇帝方得信不久, 可笑的是御史中丞慌忙便來上書,說:長公主恐因休離之事,心神大受刺激,不止要拆司天臺, 恐怕還要拆了晉明皇帝所筑的萬國天樞!望陛下萬萬不可再縱容。
接著便有接二連三的奏本遞到便殿, 皆言長公主行事令人叵測, 悖逆恣肆,已不合適再掌北衙禁軍, 請陛下責令收回兵符。
皇帝撫著金龍頭扶手冷靜下來, 慢慢想通了其中關竅。
虧這些聞風而動的臣子給他提了醒, 皇姑姑此行,是為一箭三雕。
一來只等他一道斥責, 坐實姑侄關系不睦,好使朝臣放開手腳各自動作, 辨出奸邪。
二來只等梅鶴庭上書彈劾, 以他的心性學養,十成十會鐵面無私歷數長公主的罪過,主罰,不主赦。如此,對他將來的仕途形象大有好處,皇帝得他助力,將來制衡內閣也會輕松很多。
三來……皇姑母大抵憋了一口十年的惡氣, 是真心想砸了司天臺。
皇帝是個護短的,觀星樓倒就倒了, 他反而擔心推樓的人手疼,站身在細墁金磚的地心急得直轉圈。
正心焦得不知怎麼樣,殿前司左參將來在殿外稟道:
“陛下, 長公主身穿金蟒服入了宮禁,此刻在宣政殿前脫簪,聲稱要向陛下請罪。”
皇帝恍惚邁步:“朕去瞧瞧。”
“陛下!”
黃福全忽踅身跪攔在他面前,“恕奴才說句僭越萬死的話,您此刻,萬萬不能見長公主啊。陛下孝心赤忱,去見了殿下,免不得露出憂心的形影,那麼長公主的計劃便全落空了。”
“難道朕便任由姑母為朕嘔血綢繆至此,使這苦肉計嗎?!”
皇帝的腮骨棱起,“外面日頭那麼大,你不是不知,姑母的身子……經不起折騰啊。”
正說到此節,殿外又傳來一聲“報”,語氣間帶了遲疑:“稟陛下,方才,方才長公主在漢玉橋上立了一立,又出宮去了,說……‘罪請完了,她先回了。’”
皇帝聽后愣在原地,好半晌,哧地一樂。
虧他沉不住氣,敢情皇姑姑是順腳到皇宮打個站兒,歇腳來了?
也是的,她身上穿著皇祖親賜的金蟒服,誰又受得起她的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