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上,恰唱到《鏡離臺》,長公主目下無塵,駐足傾耳欣賞了兩節,對左右道:
“好一個‘鑄瀉黃金鏡始開,卻不得華堂上玉臺’*,應情應景。只可惜這小旦開嗓兒時節功夫沒下夠,尚欠調.教啊。”
她轉頭笑視慎親王妃,聲音徐徐:“眼見別處起高樓,別處樓塌了,娘娘且在這里宴賓客,好閑情雅致。”
見這老嫗還怔立原地,宣明珠鳳眸一斂,眼色頓時寒涼,“怎麼王妃不認得本宮了?”
兇蟒蹙金的利爪刺痛了慎親王妃的雙眼,這老婦人紋理深重的唇角抖動數下,終于顫巍巍的,褰裳跪拜。
郭氏以額觸地:“臣婦見過殿下。”
“母親?”攙扶她的刑蕓不識變故,茫茫地隨之跪了,心頭惑然:王妃身為長公主嬸母,是朝廷超一品親王妃,為何屈身跪她?
自先帝朝起便沒再向人彎過膝蓋的慎親王妃,內心被屈辱和憤懣填平了,怨道小孩兒家家哪里知早年間的事——
這件等同違制的蟒服,晉明帝曾親口說過六個字,“見此服,如見朕”。
昭樂成親后,顧忌梅鶴庭的清流名聲,將之留在了宮內。不成想休離以后,反而沒人能轄治她了,大剌剌便敢穿出來招搖。
還平了司天臺。
誰給她的通天膽子?
慎親王妃一則以怒一則以懼,心道不講理的小姑奶奶,不會一個不順心,把她王府也給掀了吧?
跪在硬地上久了,王妃的身形微微佝僂。見對方遲遲沒有叫起身的意思,她不得不忍著聲氣問:
“不知長公主此來有何見教?”
“是王妃之前下帖請本宮,怎麼反而問我?客都沒來,你們倒一片賓歡主洽了!”
宣明珠瞥向白石欄桿外的蓮花池,這時節,小荷才露尖尖角,賞的什麼荷?不過撿她的樂兒罷了,打量著她沒臉來,便支起臺子唱歪戲,背地里點她的眼。
她垂下眼皮,將庭中人一個個掃視過去。
頭頂是華熠生輝的九珠金冠,腳底是厚重的男式夔紋描金靴,九只兇煞的全蟒盤踞在玲瓏的胸前,給人一種妖魅的錯覺。
好似多年來不聲不響的長公主一朝脫胎換骨,全不是男人拋棄了她,是她要滅凡心登天階去了。
她不開口,便是無聲又無盡的威壓。
沉寂中,迎宵側前一步,代主道:
“我們殿下的意思,明媚夏日,賞賞花聽聽戲原無什麼不可,只是諸位的嘴巴請夾緊些得好!須知山水有相逢,得意時莫忘了形跡,失意時才不會走窄了路。”
迎宵目光一偏,突然呼喝:“懷寧縣主好規矩!長公主玉顏在前,你卻抬手捂面,是自知沒臉見人,還是成心對長公主不敬?”
被點名的刑蕓后背顫栗。方才,她跪在那襲明黃的袍服下,恰被金蟒鼓出的睛目死死睥視,不知怎麼就想起那日梅師兄一雙冰冷的眼睛,警告她不準再出現在長公主面前。
雖則二人如今離昏了,但她深知梅師兄不是無的放矢之人。
一種隱隱不知何來的憂懼攝住她,所以她才下意識抬手遮住了臉,露出了蠢相。
她心中,有萬千不服,長公主也不過仗著命好,托生在中宮娘娘的肚子里頭罷了,所以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否則,否則……
可否出大天來,既定的命數也更改不了,身份的落差如天塹一樣橫亙在她面前。
刑蕓越想越無望,咬唇泫然欲泣。
宣明珠目光冷冷地掃過她,多一眼都嫌耽誤功夫,轉眸俯視郭氏:
“若王妃教不好女兒,本宮身邊還有幾位掖庭出來的管教嬤嬤,正好送來給王妃分憂。——還有,淑娘娘有了春秋,喜好清靜,王妃今后無事就別進宮了。”
慎親王妃正暗惱刑蕓登不上臺盤,忽然聽見此言,心里似被尖針扎了一下子。
——昭樂不會知道那張皇榜求子的傳言,是她散布的了吧?
慎親王妃的面色青白紫各色紛呈,宣明珠微微一笑,敲打的目的達到,輕描淡寫轉了身。
抬指遮眸,望向盛大的驕陽,聲音矜貴而嬌懶,“都起吧。接著奏樂接著聽啊。”
前來赴宴的貴婦們此時悔得腸子悔青了,哪個敢聽實,心有余悸地盼著長公主邁步。
見她抬靴欲行,眾人松了一口氣——忽而長公主又定在原地,大家心中復驚。
只見兩個穿公服的男子繞過屏闌走來。
打頭那人,通身織錦繡襕,那沉斂如一簇冷火的深緋顏色,灼人眼目。
宣明珠確定沒聽到傳報聲,所以,他是硬闖進來的?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正要走,那雙涉水而來的皂靴到了近前,輕擋住她的掐金挖云鳳紋靴。
似游湖的舟楫無意碰動了荷莖,隨漪輕讓,再無聲橫渡在前。
“殿下。”
梅鶴庭低音清泠。
原本他急于入宮上疏,半途手下人卻探聽到長公主離宮后進了慎親王府。
鬼使神差的,便折道跟了過來。
便見了這樣的她。
今日的宣明珠,如一尊煥然浴金的菩薩,如一把遒秀出鋒的金錯刀,是他在往日閨閣中絕未見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