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那紅繩當心地收在袖內,便這麼面沉如水地一路向前走,走到宮城門,行過龍尾道,含元殿前的黃門侍郎見了梅大人,便又是往常那位圭璋斂艷的四品公卿,別無異樣。
只是今日梅大人未著公服,這一身縞羽白衣,看著好像比平時清冽許多。
皇帝此時在上陽闕,他為長公主的事煩惱輟朝,諸臣不見,卻留了話說若梅鶴庭到了,帶他來見。
黃門郎不敢怠慢,殷勤地將梅大人引上朱闌復道,然后卻行而退。
飛闕重閣間架起凌空的虹橋,自下仰望,便如通天的階梯一般高宏。
宣長賜身穿一身明黃地團福紋常服立在其上,面朝南方朱雀樓,聽見身后動靜,他側頭瞥了一眼。
只這一眼,令皇帝嗤笑出聲:“梅少卿甫立新功,入宮連官衣也不穿了,好,真是名士風流。”
他口中的“立功”,自然是梅鶴庭上奏章彈劾長公主妄為不德之事。江左梅長生身為南學清流的佼佼者,有他發聲,便等于給了皇帝一個發落長公主的由頭。
至于那道奏疏里到底是彈劾還是求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既然把這出大戲唱下去也是皇姑姑的意思,那麼皇帝給梅鶴庭腦袋上扣起黑鍋來毫不手軟。
誰讓他對長公主如此不上心,皇帝對此早已不悅,兼之昨日聽聞皇姑姑吐血暈倒的事,一夜沒睡,恨不能出宮探視,心頭實實壓了一團火氣,一見到梅鶴庭便不忍住,冷笑道:
“兩閣極力請求朕褫去長公主‘昭樂’之封號,你說,朕應是不應?”
梅鶴庭神情中閃過一種肅穆的孤騫。
隨即他振衣俯首,行大禮:“長公主行事,事出有因,臣乞陛下,萬莫應準。”
“你要護著皇姑姑?”
皇帝忽然便惱怒,“早干什麼去了!你是否以為上書彈劾了司天臺的欺君瀆職之罪,就能表示忠心?就能抵償你傷皇姑姑心的事實?就自顯了你的文章風骨,昔日帝師高徒一封奏簡,立即便將亂哄哄的朝堂一錘定音了?是嗎?
“梅長生,你何其狂妄!”
梅鶴庭靜聆宸訓,聲色不動,任由皇帝發泄火氣。
待闕臺再次恢復寂靜,他跪在復道上一字一句道:
“臣,自知死罪。彈劾長公主之名,臣愿接下,然臣有一策,既可保全陛下與長公主在朝中的布局,亦可保下長公主。”
皇帝眉心跳了跳,“說。”
“墨太傅。”梅鶴庭眉眼靜寂,“司天臺十罪,只要諫言之人聲望可信,是誰并不要緊。墨太傅便是最佳人選。”
因這位墨老先生既在清流士人中頗有名望,又是未來皇后的祖父,朝臣要想駁議他的話,便需得掂量掂量。
皇帝眼底的火氣漸次冰冷,凝成潎冽的寒泉,“接著說。”
“華苗新遇刺案,臣已查明兇手。以動機回溯,殺害華苗新留下桃花篆,是為嫁禍長公主,然長公主有何死敵、做過何事、手掌何物,才會令兇手不惜謀害朝廷大員,也要達到目的——”
“兵符。”皇帝明白過來,慢慢地咬起牙,“兵部?”
梅鶴庭點頭道,“兵部左侍郎張松林。”
其人代除兵部尚書位多年,一旦長公主失勢,北衙禁軍的營編便會落入他掌中。
皇帝沉默良久后問,“你以為當如何?”
“按兵不動,作餌,釣魚。”
少年皇帝聽到與預料中分毫不差的回答,諷刺地翹起嘴角。
先皇祖以武功彪炳青史,卻也留下了軍政一部尾大不掉的后患。想先帝御極兩年便龍馭上賓,他等同于是臨百廢而登基。
人皆道洛陽繁華,年景太平,大晉江山如畫,誰又知他從十四歲坐上那張椅子開始,日日如履薄冰。
人皆道朝中文有賢老,武有悍將,帝王雖少年,由法家弼士輔佐自可保社稷無虞。
——殊不知這問題,往往是出在“天子少,臣元老”上頭。
好在三年來,兵司內部互相勾連的派系,少帝已梳理得大差不差。
只等下一劑猛藥,連根清理。
所以明知是誰針對了皇姑姑,他還是要等。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耳聽梅鶴庭之言,皇帝仍忍不住心寒。
“少卿,真是冷靜絕倫。”
皇帝俯視梅鶴庭的劍眉與淥鬢,他昨兒,是親眼看著皇姑姑倒下的,那麼便應已知曉皇姑姑的病情,今日卻還能渾若無事入禁中,再冷靜地替自己出謀劃策。
宣長賜少年時,曾真心拜梅鶴庭為少傅,也曾真心欽慕過梅少傅的才學智謀。
朝中能令他完全放心信任的人不多,梅少傅是其一。
然而此刻,皇帝有一件事十分想不明白了,“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
*
皇帝離開了闕樓,無人罰他,梅鶴庭自己在復道上跪著,一直到宮門下鑰。
出皇城,朱雀大街上已是燈焰熒煌的時分。
浩大無邊的火樹銀光里,梅鶴庭抬眼盡望,無法給自己找到一寸立錐地。
太醫署的周太醫正要下值,忽在署門前看見一個身影,嚇了一跳:“梅大人?”
梅鶴庭邁檻走進,目光沉似水,死井里干涸的死水。“院中有多少記載血枯癥的醫書,煩請太醫幫忙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