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她原本的想頭, 梅鶴庭人在外阜, 才智再高也沒法變成靈犀鳥直接飛到禁中陛下跟前,怎麼也須徐徐圖之。
沒想到, 他拿一件龍袍作開刃, 寶鋒出鞘就驚世, 利落不留情地破開楚光王這在洛陽扎根了三世的老竹子,連帶著拔出底下的一大串連須爛筍。
從頭到尾沒出半個月。
那件兒龍袍, 應不是她那位萬事謹慎的老皇叔私藏的,可那又如何呢, 宣明珠鳳眸輕熠, 他老人家的野心都跋山涉水和自己接上頭了,哪里還算冤了他。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可權變行事。如果說從前的梅鶴庭還有些拘泥,如今他愿意舍下那份兒自矜,用非常手段達到正途的結果——
這是一把堪用的好刀了。
“傳信給皇帝,說本宮的意思,”宣明珠咬了一半荔枝, 赤腳濯在涼殿的曲水龍池里,趾頭撥弄著水波, 吩咐暗衛道,“楚光王府該抄的抄,嫡系該除的除, 至于后宅那些不解事的婦孺,能留下一條命的便留個造化吧,眼前陛下一樁大喜要緊,沒的弄得太過血腥。”
雪堂領命去了,澄兒在旁將玉膩渾圓的嶺南荔剝好放在瑪瑙盤里,不由感慨:
“待此事畢,陛下也該將殿下的長公主銜兒晉為‘大長公主’了,挨了那幫子迂儒這些年的罵,欠了您這些年的尊榮,真是委屈殿下了,奴婢們可都盼著這一日,好給殿下好生磕個頭呢。”
有北衙軍神兵天降般出現在禁苑內,圍剿了那一營的反兵,本身便是對長公主忠君之心最有力的注腳。
宣明珠倒不大計較虛銜,她有私庫有食邑,不靠著這個吃朝廷俸祿。
大長公主……好像無端把人叫老幾十歲似的。
她悠然晃蕩雙足,澄澈見底的清波下,那十個趾瓣宛若剝了殼的水菱角,漾起的漪紋濡到輕容紗裙上,濕縠裹玉肌。
想起來問了句,梅刺史近來忙些什麼?
一時有一時的章程,從梅少卿到梅刺史,宣明珠在稱謂上頭不含糊。
底下人回,梅大人下江南了。
“江南。”宣明珠若有所思,擼了下腕子上不知沁著什麼香的菩提子。
*
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最悶熱的時候,唯獨到了七月十五夜晚,凈黑的夜幕無端壓抑得人背脊寒涼。
梅長生踩著中元的尾巴回到汝州城。
此夜不到坊禁時分,街上便沒什麼人了。汝州城不及上京地處王權公卿腳下,金吾不嚴,城肆的街道上處處可見百姓為先人焚化紙錢留下的燼痕,從城垛上俯瞰下去,便如大地貼了一塊塊黢黑的膏藥。
夜風一揚,不干不凈的紙灰尋覓著陽氣,徑往活人鞋底下鉆。
故有老話講七月十五鬼門開,除了那百無禁忌的,尋常人家黃昏后就早早上了門板不再走動。城門下的兵丁正抱戟打瞌睡,忽然城門樓上的風燈一晃。
照出一人一騎向城門行來。
守城兵衛瞬間悚然。
那馬是渾白的,高踞坐鞍上的人影卻似籠在一片黑霧里,看不真切,馬下還跟著四扈,腳步仿佛被一根線牽動一般整齊。
守城兵慌忙低頭去找地影兒,等看見了心才落地,舔了舔唇上前問名。
馬上之人并不答言,四角豎風燈下,只見那枚玲瓏的頷尖輕耷,睫下兩點漆星,兩根精致如白瓷的手指挑了下腰間的篆牌。
守城兵借著昏光抿了好幾下眼皮,才辨出,竟是本阜州長的牙牌,瞳孔舒張,忙告罪讓道。
等一行人穿過城闕洞,守城兵兩只手心兒皆汗濕了,望著那位大人甚為年輕的背影,暗道一聲乖乖。
新任牧令竟是這麼一位人物。
梅長生入城后不回府邸,直接回了司衙。
解轡踏入院中,他回眸向東南方眺望,看見了那片點綴在山巒間的燈芒,如旅人歸家有了落腳地,餮足收回視線,眸底的陰翳卻一遞一遞凝出霜來。
今夜她殿中的燈,也亮著。
九尾聽見門口的動靜噠著小瘸腿跑出來,沒等靠近一身風塵的主人,又突然奓著毛,惶然折返。
梅長生輕瞥小東西一眼,進門盥洗。
留府的姜瑾走來伺候,梅長生看他一眼,后者趕忙回稟道,行宮一切如常無恙。
梅長生低頭往腕子上撩水,這才問,“上京那邊如何?”
之前為了保持與京城的消息暢通,他將姜瑾留在了汝州。姜瑾命下人去備膳燒熱水,在水盆架邊給公子遞上巾子道:
“楚光王爺孫九人,并五位誥命國夫人,于前日飲鴆伏法了。陛下慈悲,免了滿門抄斬,女沒坊司,男徙嶺南。
“今兒早上得的消息,門下省侍中令江琮褪去具服,白身跪在含元殿前,愿以謫官證明自身清白,這會子不知如何了。”
梅長生用干爽的布巾拭著指頭,抹唇淡諷,“門下省的長官,大晉半個宰相,偏偏是叛王的兒孫親家。”
縱使這位江閣老真不知情,是被宣戩算計入套,也講不上什麼清白不清白的了,這會子不老實實貓在家里祈盼陛下憐功恤老,非往槍尖上撞,莫非是以為陛下年輕,忘了這些年被他駁諫的革故政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