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間,梅長生輕嘆一聲,抬手捏著他的腕子送進心口。
“公子你瘋了!”
滾燙的血線筆直呲出,驚心動魄地濺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過驚魂,抖著手拿碗盞來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氣,在屋中彌漫開來。
梅長生在那一瞬剎的潰決中,雙眸反而妖冶明亮,只是在錐疼下難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門的一縷鬢絲隨著鼻噏不停地拂動。
他疼得幾乎要撐不住,卻清晰地感覺到,那枚被血浸淫的針尖,正緊緊挨著他的心膜,像一個無情的兇徒持刀威脅著他,讓他一動不敢動。
一動,極可能死。
這世上還有他的牽念,他萬不能死。
梅長生狠狠地哼出一聲,雙手打著擺子,將整個后背貼合在圈椅中撐住自己。
“公子你怎樣,可碰到了心脈?你千萬別動,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著那兔毫盞接在針口處,一點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費,口中緊張地叮嚀確認著。
梅長生耳中惺惺嗡響,窗外的萬千鳴蟬仿佛都在此刻鉆進了耳窩,吵得他什麼也聽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陣刺痛,梅長生睜開濡黑的鴉睫,勉強辨出姜瑾的話音,點點頭,皺目緩了良久,終于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無礙。”
接著他聽到一聲帶著哭腔的詢問,“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濕的睫毛顫了顫。
何為疼。
明珠為他生女時,是如何一種疼?
她一口血吐出來昏倒時,又是如何一種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為,并非在抵償她曾經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贖清自己的過錯,若有這種想法,便是玷污了明珠,也貶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過去的傷痕,是他無法用承受同等傷害的方式便可彌補的,宣明珠不需要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深情。
不是彌補,不是愧疚,他只不過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她雖棄他如敝履,他卻依舊覺得保護妻子是他的所應為,不能舍她于毫厘。
梅長生在滴血聲中閉上眼。
一滴血珠是一錢,八八六十四錢,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待一盌心頭血終于積滿,姜瑾連忙將銀針小心翼翼地抽出,看到浸血的針身,他再次意識到方才公子有多狠,有多瘋,才敢下那樣的狠手。
讓他更絕望的是,這樣的酷刑,公子還要遭受兩次。
“去煎藥吧……”梅鶴庭眉間的痛色漸漸平復下來,用手緊摁著涂了金瘡藥的紗布在左胸傷口處,徐徐喝下一碗參湯。
“按周太醫的方子,你親自守著。”
“待藥煎好,去行宮請言世子來。”
“亦不必避人,便說有些上京事宜我需問他詳談。”
聲調微弱卻有條不紊地吩咐之后,他晃身而起,向榻邊去,“我,去歇會,人來了叫我。”
他身上的深衣瑟瑟抖了一下,如一片將要離枝的枯葉。
姜瑾忙要攙扶,被梅鶴庭趕去熬藥。
之所以棄刀取針,看中的便是針砭的創口小,不會失血過多。他的傷在外看不是大事,可以自己行走。
傷不在腠理,在膏肓。
男人捂著胸口慢慢躺上床,感覺心臟每跳一下,都似在針尖上盤旋,那種感覺詭異得令人平靜,仿佛此時此地除了此顆心,再也無它物。
闔上沉重的眼皮,梅長生以為,會一直捱著這份疼,恍惚間鼻尖卻嗅見了一縷香,那香好熟悉,甘甜到想讓他擁抱進骨頭里——那是宣明珠身上的香氣。
他霍然睜開眼!
眼前出現一片重重堆落的帷帳,輕薄而迷幻的霧紫色,是長公主儀制的用色。梅長生走在其中,連呼吸都忘了,捂著胸口,如同一個掉入寶山的人,一層一層掀開眼前的簾帷。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宣明珠。
自從那日她吐血昏迷,在夢中穿著一身猩紅斗篷消失在茫茫雪地中,他便再也見不到她的夢,自己也無法再夢到她。
他曾認為是她的七魂六魄都厭極了他,所以連夢中,都抗拒他的靠近。
梅長生腳步極輕地邁出最后一步,怕驚失珍寶般挑開最后一層紫紗,紗簾后,原是一張象牙白玉雕成的繡榻。
榻上,嬌臥著一個熟睡的女子,濃睫細密,紅唇微翕,宛如一個不設防備的孩子。
梅長生渾身顫抖地跪倒在床邊。
他伸手隔空描摹著她眉間的朱砂,遲遲不敢觸碰。他極力地想要俯身,擁她在懷,契合自身,又用盡全力攥緊雙掌,阻止自己靠近。
她沒有說要他,哪怕在夢里,他也不可輕侵她一分。
“呃……”他跌退一步,無力地嘶吐氣息。
針不是已被取走了嗎,眼前不僅僅為一個夢嗎,為何心中卻比方才更疼。
最終,梅長生小心翼翼地邁上腳踏,輕手輕腳在熟睡的姑娘身邊躺下,將臉挨在她的素頸間,克制地留出一分空隙。
渾身唯一與她接觸之處,是手里輕牽著她的一片衣角。
只有在夢里,她才是他一個人的。
臉色雪白的男子低低喃道:“我不碰你,當真的,你不喜歡的事長生都不會做了……只求你陪我一會兒,就像現在這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