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一步步走近,那雙眼瞳就著光, 呈現出與湖水相同的湛藍, 曼聲問:“你們在做什麼呢?”
“九叔?”
宣明珠的臉頰還被迫埋在錦衣上, 單聽聲音認出來人,梅長生目光如晦。
他木然撒開手, 宣明珠便從這莫名的懷抱里退了出來, 清淡的眼波在梅長生面上駐落一瞬, 轉身,看見九皇叔立在不遠不近的磚路上。
更遠處, 有一十二名小侍者各捧一只木魚,規矩地頷頭靜立著。
宣明珠下意識抬手抹了下簪環, 迎上前道:“方才我崴了腳, 梅大人扶了我一把。九叔怎麼在這兒?”
她不愿叫九叔看了笑話,把她當成和前塵勾纏割舍不清的人,隨口一句遮掩過去。
梅長生聞此言,腮骨棱了一下,旋即斂去臉上的形色,不動聲色地隨上。
適時法染不疾不徐到了宣明珠面前,和寂的目光落下來, “樊城的事,我聽說了。陛下降諭護國寺, 為樊城公主做水陸道場,我虛領頭銜,帶弟子們過來設醮。”
頓了頓, 神冶的藍色眸影距宣明珠更近一分。
“昭樂念舊,也當量力。今日之事若非梅檀越,于你聲名又是一層損害。”
“哦,如今當稱‘鎮國了’。”他抬起眼來微笑,“二事并一,皆應向檀越道聲謝。”
他的話比前兩回見時多了,對紅塵世界的關注,也不像一個斬斷塵緣的高僧。
梅長生挑動眉梢,反成了寡言的那一個,繃著面皮回了聲,法師客氣。
心里卻想,這是自己與她之間的事,業已剃度的人,又是誰家長輩,須得他道這聲謝?
梅長生此時唯一關心的,只是宣明珠對他方才舉動的看法——會不會發現了他隱匿的心思?
某些癮是不能放縱的,某些僥幸不能輕懷,可人的感情有時一如風寒咳嗽,哪怕揉心揉肺地忍,也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方才在盈盈水邊,西山腳下,只他二人,宛如一個好夢。他原還有許多話想對宣明珠說,想請她不要害怕,他會用盡辦法令她的身體無礙,做一位長命百歲的公主殿下。
法染將這個夢驚碎了。
此時三人站立的位置卻也頗為微妙,像是鼎的三足,互成犄角。
法染神姿高華,靜默無憂,而宣明珠看著她的皇叔,眼神是乳燕投林般的天然親昵。梅長生蜷著掌心轉向宣明珠,她不看他,他便主動開口,恭謹無破綻道:
“殿下恕罪,方才臣一時失儀……”
“此間事了,”宣明珠打斷他,轉投而來的目光靜靜的,“節后大人便回汝州吧。陛下大婚在冬月,在此之間除述值要務,大人便莫兩地奔波了,著實也是辛苦。”
梅長生聽言,薄唇的邊緣泛起一層霜色,顫顫顰眉,凝著她。
千回百轉的兩字低低流連出唇齒:“殿下。”
是要放逐我麼。
宣明珠自己也覺得過橋抽板不大地道,又想起自己與林虔婆對峙時,他提弓奔來,當時只圖有了幫手,卻沒來的及深想,他如此急匆匆從汝州奔上京,究竟是為事還是為人。
當時并非不感到一陣安心,可倘若君臣相宜里摻雜進別的什麼,豈不又兜回最開始的圈子里去了?那可就不是個方兒了。
總是自己不留心,近來與他相處得太平易,以為心里坦蕩便不必避嫌,竟助長了他上手的膽子。
她知道,梅長生是想安慰她,可這種不清不楚的曖昧讓人無所適從。
一別兩寬,到底重在那個寬字,距離寬遠了,心才能敞亮。
法染一直沒有打擾二人說話,轉頭望向縹緲湖波。
過耳不過心地聽了一晌,忽然伸手拉過宣明珠的手腕,動作自然無比。
女子皓腕上的菩提金纓,便茸意癢癢地挨上了和尚冷潔的手背。
宣明珠愣了一下,從梅長生身上收回心思,想到了皇叔是在給她把脈,嬌暖馨笑:“藥我都有按時服的。”
梅長生一剎心血狂涌。
卻不能再漏破綻了,他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穩穩地頷首,目光落在兩人牽手的合縫處,兩頜繃出利落的線條,金石相撞的泠音平靜至極: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遵命,這便告退。”
“嗯,辛苦大人。”宣明珠沒有分出眼色來給他。
梅長生返身而去。
迎面的青山排闥壓來,側畔的水草搖頸刺來,射眸的酸風也欺他無力,洞開心口便往里狠鉆。
梅長生驀然又轉身回返,他在宣明珠驚訝的目光中一口氣說:“臣以為,雖言刑不過大辟,然陸學菡的罪過非一死能了之。依臣的意思,當令其刑罰從輕到重皆經歷一遍,從苔到杖再到流放,最終處以極刑。殿下以為如何?”
從分崩離析到冷靜如常,他只用了頃刻而已。
宣明珠先是微怔,竟覺得這個提議頗妙,公法私怨的賬,一并都討算了。
略微沉吟的功夫,梅長生轉頭緊盯法染,“國師慈悲為懷,可覺得太過殘忍了?”
宣明珠也瞧向九叔,想聽聽他的見解。
“阿彌陀佛。”那只讓他礙眼的手終于收回了,法染雙掌合十,桃瓣唇不彎,自有拈花微笑的恬澹,“惡人自有惡人磨,報應自是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