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宣明珠從夢里掙醒后的第一個念頭。
她披散著緞子般的長發怔坐紗帳中, 露出玲瓏的腕子與膩白的頸, 被月華綾子褻衫一堆襯, 更似一捧精靈雪。只不過這人此時非但不靈,還有點呆。
那夢, 那荒唐的夢, 有多麼逼真生色, 只有她自己知道。
荒山,雨夜, 花藤老樹,還有一個……放浪子, 幾乎要趕上寶鴉那些志異故事的場景了。
宣明珠萬分不解地抬手搓揉唇瓣, 又在口中卷卷香舌,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確認什麼,忽然呸地一聲:“敢是他要死了吧!”
哪怕是個夢,宣明珠也怪罪那人的輕浮浪蕩。這一聲引來了罩間外值守的迎宵,近前鉤簾探看,不由微愣。
“殿下的臉這樣紅。”
宣明珠聽見,叫她取來手持鳳鈕鏡一照, 果不其然,鏡中女子雙蛾眉新黛如洗, 腮似桃花,那雙鳳目更如水沁含泉一般。
大長公主當場倒摁鏡面,眉也豎了, 臉也青了,氣得哼哼道:
“前兒崔嬤嬤想在我屋里做場薩滿,我當時不信這個,給回了,可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
在自己的夢里動彈不了身子,任由外來客上下其手無法無天的,可不是見了鬼麼!
她不是矯情自欺的人,若果真心里放不下梅鶴庭,也就不裝那正經人了。可她自問,心里早如明鏡臺,別說他,就是一粒兒塵這會子也落不上去。
今日卻無緣無故的夢到了他,還有山有水有樹林的,豈不是咄咄怪事?
迎宵不知公主因何事如此氣憤,也不多嘴,但領命行事。
轉身時,宣明珠忽又叫住她。
她咬了咬唇,擁被沉吟問道,“五年前的事好查嗎?”
迎宵一忖點頭,“殿下欲查何事?”
宣明珠蹙眉回想夢中梅鶴庭洞開流血的胸口,她知道,那里有一道并非虛幻的傷疤。
上回在行宮,她用一局棋作二人間的收官,對于舊事便都撂開了手。
本以為心安理得,此番卻又莫名夢見他受傷的場景……
糾結片刻,擱在心里到底有個疙瘩,宣明珠于是攏唇在迎宵耳邊吩咐了幾句。
*
入夜。
過完節便生出毛茬兒的月亮憊懶地掛在天邊,大業坊的楊府門外,懸掛著一盞昏暗的黃燈。
自從楊延壽昏迷不醒后,這座只有老兩口生活的屋宅便門可羅雀。
這一夜,楊氏的老妻張氏從盥室洗漱出來,照例秉燭來到老爺的榻前瞧一瞧他的氣息,卻乍然見床幔邊立著個黑氅罩身的人影。
張氏驚聲倒跌一步,下意識撒開手里的燭臺。
黑氅人抄手接住。那是一只冷白而穩定的手,微微側轉的面容,隱在漆黑兜帽之下,看不真切。
不等張氏呼喊,不速之客拂衣亮出腰畔的司牌,“鑒查院,不傷人,有幾個問題想問張夫人——楊太醫昏睡多久了?”
一把清凜中帶著微沙的嗓音單刀直入,讓人無端聯想起磨刀石的霍聲,音調不高,無形的威壓卻足以壓榨出張氏背上的冷汗。
張氏聽說過鑒查院審訊的手段,拷神打鬼,能令死人開口。她聽此人一來便道出自家的身份姓名,又有牌子,又能夜闖坊禁入人家宅,便信了七八分,也不敢不信,膽戰地向床上人事不省的楊延壽輕覷一眼,顫聲道:
“回大人的話……老爺昏迷有四個月了。
敢、敢問大人,不知有何要案深夜來查,是與我家老爺相關嗎?”
言下之意,我家老爺已昏迷四個月,還能牽扯上什麼事情?
“我問一句,夫人答一句罷。”男子穩穩地端著燭臺,燭光照曳出他半片明昧的玲瓏下頷,在如此場景下只顯得詭譎。“楊太醫摔倒之前做過什麼,說過什麼?”
張氏迷茫,不敢再表達內心的困惑,努力回想一番:“回大人的話,老爺那日本來在午睡,突然間從夢里驚醒過來,下了地鞋也不穿,嘟囔著便往外走。民婦以為老爺被什麼東西魘住了,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每次想起此事,都萬分自責自己那日的不留心,正因為她動作間不防頭,才會拽倒老爺,不然也不至于害得老爺磕在門檻子上,生遭這份兒活死人的罪。
說完聽他問道:“夫人是親眼看見楊太醫在眼前摔倒的麼,當時家中并無他人,也無其他異常之處?”
張氏覺得對方的問法有些怪異,想了想,點點頭。
“那日楊太醫可留話?”
張氏揩著眼角道:“民婦只記得老爺醒來時喊了一句‘不對,錯了’,沒頭沒尾的。
“至于老爺往外走時嘴里念叨些什麼,我卻未聽清楚,只聽老爺說讓備車。”
黑色的兜帽動了動,“這四個月里,還有其他人找上門嗎?”
張氏愈發不解其意,宅門里簡單度日的老婦人,膝下無子女,如今再失去主心骨,遇事便只剩婆娑地搖頭。
她低著蒼老憔悴的面頰候著,惶惶等待著接受這乘夜而來的冷硬人物下一輪的盤問,等啊等,卻始終等不到對面的動靜。
張氏壯著膽子覷眸觀望——屋里哪里還有第三個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