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紙糊紗的拉門一開,一抹清華昳影霎那驚艷了他的世界,只驚鴻一眼,柳息壤的脖子即刻紅了半邊,連忙低下頭抱手見禮。
“蕓生見過大長公主殿下。”
宣明珠倒很隨和,招呼著他相席坐下。
她見他是心中存誠的,不需要背人,也不拿孩子當借口叫人下不來臺,朝柳息壤臉上望了望,“前些日子去了行宮,回來又忙著事,一直沒機會同郎君見上一面。”
頓了頓道,“嗯,瞧著比護國寺的時候又清減了。”
被那雙幽幽美目在身上打量,這回不止是柳息壤的脖根,連他的臉也漲紅。
這麼個靦腆清純的小郎君,這樣一份赤誠的情意,宣明珠心里真有些過意不去了,說起當年勸他的那封信,幽幽一嘆:
“郎君的心眼太實了,為什麼不聽呢,怪我白耽擱了郎君。”
柳息壤連忙擺手道,“不不,殿下千萬不必多想。那時節……蕓生其實聽從公主的開解,定過一門親的,只是那位娘子沒過多久便不幸病罹,蕓生以為這是天意,從此便一個人囫圇著過了。”
他黯然苦笑一聲,“后來我才想明白,那時自己當真糊涂,如此定下的親事,娶過了門豈非愧對那位娘子。”
自詡糊涂人,其實他又何嘗不知,公主殿下如此高貴,他沒有一點可匹配殿下的天人風姿,只是有時候這顆心,受不得自己的支配。
而這樣近距離地同公主殿下晤面,聽她稱自己一聲朋友,真令人歡喜惶恐。
往常,他總聽廣信侯家的三小子將“我是跟著長公主混的”掛在嘴邊,面上酸他狐假虎威,心里卻無比羨慕,如今他柳蕓生也成了殿下面前平起平坐的人物,這份心田,讓他怎麼安放才好呢。
心中如此想,他便如此說了出來,積攢了這麼多年的話,直覺此回不說,可能往后便再沒有勇氣開口了。
宣明珠聽后,緘默一陣,忽伸手牽住了他手。
柳息壤周身一震,仿佛有千萬只飛鳥從心湖掠起,驚顫了瞳底漣漪。
宣明珠就那麼信如家常地抓著柳郎君的手,左頰露出一粒淺淺的梨窩,笑得自在。
直到看他從震驚,到惶喜,最后慢慢地安靜下來,指下的脈搏也恢復平穩,她才松開手,歪頭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是個尋常的人?”
柳息壤眼圈突然紅了。
大長公主是在為他破妄。
他百感交集地囁嚅兩下唇,宣明珠已自斟了一杯酒,蛾眉輕揚地解嘲:“郎君嚇著了,大抵沒見過我這樣不莊重的公主吧?”
柳息壤連忙想說不是,抬起眼卻發現,對面那雙清貴的眉目間并無自嘲,反而氤蘊著不可一世的自傲,神采飛揚。
他心馳半晌,便也笑了,直跽起身,儼然向宣明珠揖行一禮。
“殿下是蕓生生平所見女子中,最特別的一位,從前是,而今依然是。”
言罷此語,他覺得自己仿佛能夠放下了,這樣特別的女子,為何要當作一把枷鎖壓在心頭呢。
“多謝殿下,蕓生明白了,今后不會再自苦。若日后還有機會,下臣,再與殿下討杯酒喝。”
宣明珠見他豁然間目若朗星,邁著輕快的步子告退,頷首莞爾。
柳息壤將走到門邊時,她突然道,“郎君瘦下來好俊俏模樣。”
柳息壤一愣,才褪去赧色的臉又紅上眉梢,聽著身后清泠肆意的笑聲,也跟著傻傻笑起來。
大長公主原來是這樣的大長公主。
*
了清一事,宣明珠回到雅間兒,又與楊珂芝敘一回酒不提。回到府時已近黃昏。
泓兒伺候著公主盥手換衣,回稟了一事:“殿下,方才松苔過來,說楊太醫醒了。”
“楊太醫?”
她不提,宣明珠幾乎快忘了這人,想起來道:“好事啊,叫長史送一份補品,再去太醫署尋個老成的請去府上瞧瞧,能醫不自醫,這麼大年歲了,別留下什麼遺癥才好。”
一個昏迷將近半載的太醫轉醒,除其家人欣喜,實在是件平常稀松激不起水花的小事,然而很快,這個消息傳入了護國寺中。
尉遲在僧房外見到傳信的人,低聲問:“看真了嗎?楊太醫真的蘇醒了?”
來者點頭,“隔著窗扇看見了榻上晃動的影兒,還有老太太的哭聲和微弱的人語聲。”
尉遲沉吟,楊延壽是第一個給公主殿下看病的人,國師曾說過,楊太醫暈倒之前很可能是察覺了什麼,他一世不醒便罷,若是醒來,此人便留不得。
身后響起一片安穩祥和的木魚聲。
尉遲回身,精舍的破子欞窗映透出幽若的燭光,國師每日傍晚雷打不動的誡晝夜思,不準任何人打擾。
尉遲想了幾許,眼中閃露出一道與佛寺捍格不入的殺伐之氣,頃刻間下定決心,向傳信人耳邊低喁數語……
天干物燥的月令,暗夜無星,深夜里,突然有一片沖天的紅光從大業坊上空騰起,走水了!
這個時辰坊門早已闔閉,現向城防兵求援肯定來不及了,何況那戶姓楊的人家,家中只有老兩口過活,腿腳行動都不靈便。
最先還是楊宅兩傍的鄰里發現起火,連忙叫嚷著披衣跑出來,見楊家屋梁早已燒塌了一半,院子里火焰卷蕩,逼人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