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染在雨水潮氣侵潤的屋內,久久未語。
梅長生歪頭,“你看,他舍棄你,如棄敝履。”
尉遲咬牙冷笑,“你不必挑撥,像你這樣無用無能的廢物,永遠也配不上大長公主!你就算抓了我,也別想從我嘴里聽到一個字。”
梅長生欣然點頭,輕跺了跺靴面上的雨珠,“好啊,鑒查院的一百零八刑,等著你去領略滋味。”
法染在無人關扉的禪房中,面色隱沉在燭影之下,如老僧入定。
第63章 入彀
洛水河是上京最長的一條天然河道, 兩岸風光沿著十里桃陌如畫卷般展開,建有一百三十八座樓閣坊臺,酒樓、藝坊、食肆、花巷,只有難想沒有難尋的消遣去處鱗次櫛比, 是洛陽城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這幾日的洛水一百三十八園兒, 卻被大長公主包下了, 招待各路朋友在其間飲酒歡樂,絲竹伎樂徹夜不休。
接連幾日, 洛河的水都飄散著陣陣馥郁酒香。
有小道消息傳說, 連陛下在某一日散朝后也悄悄地微服出行, 乘畫舫渡洛水,去討了大長公主的一杯酒喝。
消息不知真假, 倒是成功阻住了御史臺奏彈的筆頭。
赴宴的熟面孔不少,除了宣明珠平素玩兒得好的, 他們愿意帶自己的朋友過來, 宣明珠一概歡迎,頗有普天小同慶的架勢。
梅豫平素被家里管得嚴不許沾酒,此日竟也混了進來,沒有偷著喝,而是先找到母親,說話時眼圈還紅了:“娘,孩兒也想為您賀酒。”
母親身患不治之癥的事, 梅珩和梅寶鴉都不知,只有他這個梅家長子知道, 默守著這個沉甸甸的秘密渡日,心理上的折磨可想而知。
一朝柳暗花明,少年內心痛快淋漓急需宣泄, 怎能無酒?
宣明珠自己經歷過一番絕處逢生的滋味,而今身心一輕,眉間的朱砂痣都比之前明艷照人,又豈會不了解兒子的心情。
她撫了下梅豫的后腦,“成,娘許了。不過記得離言世子遠點兒,他喝酒不要命的。”
那只抬起的纖纖皓腕上,空無一物。
在翠微宮留宿的那個雨夜,皇叔送她的菩提子串毫無征兆地斷了線,珠子撒落一地。
宣明珠命婢子秉燭撿珠,最終只找到一百零七顆,最后一顆菩提,不知滾到了哪個角落,無論如何也覓不著。
她便暫將不全的珠子收了起來。
宣明珠不適應地挲了下空蕩的手腕,肩膀忽被狠狠一拍,險些一個踉蹌。
卻是楊珂芝提壺過來,雙眼分不清是哭紅還是醉紅的:
“好啊你個宣明珠,這麼大的事兒你不知會我,若不是恣白告訴我,老娘還被蒙在鼓里呢!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宣明珠之前怕楊珂芝傷心,沒有將患病的事告訴她,為這個,她這幾日說不清給她賠了幾番禮,眼見這人是又喝多了,她忙賠笑說了一筐好話,招來個人將小芝姐姐扶到隔壁醉湘妃的樓中休憩。
大長公主在外作樂的時候,家里小的自然得有人帶。
雛鳳小院,身穿一件家常半舊白綿袍的梅長生,抱著寶鴉坐在假山旁的小杌子上,一起看環山的小水塘里金鯉游泳。
寶鴉在父親懷里膩來膩去,總覺親近不夠。這次阿爹回來,給她帶了滿滿一箱子的蓮花燈哩,從那獨一無二的形狀上看,就知道都是爹爹親手折的。
寶鴉掰著指頭算了算,若省著些放,甚可以一直放到明年。
“不用省著放。”梅長生低頭將她軟軟的手指抻平,目光溫柔道,“我不會總讓寶鴉數燈想阿耶的,很快,寶鴉想放多少燈,阿耶就可以陪你折多少盞燈。”
“當真?”坐在他膝上摟著他脖子的寶鴉目光湛亮,和爹爹說好了拉勾,然后開心地眨眨眼,露出幾分狡黠來。
她與阿爹耳語道:“其實寶鴉知道的,阿娘是出門飲酒去啦,只不過瞞著崔嬤嬤一個,怕她老人家嘮叨,嘿嘿。”
梅長生輕點她的小額頭,“崔嬤嬤其實也知道的。”
梅寶鴉仰頭問,“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喝酒?”
“嗯……”眉目溫潤的男人想了想,“及笄以后吧。”
“啊?可阿娘說她四歲時就喝到第一口酒了呀,我都五歲了!”
“你娘親天賦異稟。”
“哦……那女兒確實比不了,爹爹是幾歲開始喝酒的?”
梅長生默了下,架不住女兒纏問,含糊一聲,“唔,大概十七歲。”
小院浮光悠閑,連這口角稚嫩的一問一答也透露出從容羨人的光景。
院中的千葉榴樹擷剪了果實,小如茶芽的葉片碧綠扶疏,偶然隨風輕搖,密葉間流動的金芒便漏灑在兩父女的眉梢側臉上,點點躍躍。
看到小姑娘在捂嘴吃吃地笑,梅長生面子上掛不住,補充道,“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爹爹的酒量很好。”
才說完,他自笑,他與閨女逞這個做什麼呢,隨手從一旁小竹根墩的果盤里挑了一個果子遞去,故作兇腔地逗她:“吃果子,不許笑。”
“得令!”寶鴉抓過果子,才咬了一口,忽然“唉呀”一聲。梅長生忙問怎麼了。
寶鴉回身懵懵地攤開手心,那上面,躺著一顆小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