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這顆牙松動已有些時日了,之前告訴阿娘,阿娘說她可能要換牙,白嬤嬤叮囑她不要舔牙,盡量吃些軟和的東西。方才卻是一時高興忘記了,一口沙柰果,便給硌了下來。
父女二人面面相覷。
“怎麼辦?”
“……藏起來。”
兩個人同時開口,寶鴉詫異地看著前一刻還慵懶自在的阿耶,果斷迅疾地起身,在假山底下挖了個坑,將她的大門牙埋在土里。
她足愣了半天,用漏風的小奶音道:“爹爹你,不會是怕被我娘說吧。”
“豈會。”梅長生拍拍手上的土,幾縷頭發垂到胸前,過了會兒,他甕聲道:“寶鴉,聽爹的話,待你阿娘回來后,你沒事便莫笑了。”
小姑娘一臉不能理解地齜起嘴唇,指著自己,只見她那幾粒小糯米牙中間,如假包換地空缺了一個黑洞,“爹爹覺得我不笑便能瞞住嗎?”
掉牙而已嘛,她還沒嫌疼呢,爹爹怎麼怕成這模樣?
正想著,云荊過來報說,宮里的黃公公入府向梅大人傳陛下手諭。
這位老資歷的御前行走先是去了趟梅宅,發現人不在,黃福全這才折到了大公主府,一刻也不耽擱,可見是急諭。
梅長生聞聽瞇眼,“好快啊。”
他凈了手出去接旨,黃福全見人行禮,將那卷御用黃麻紙寫就的手諭遞到梅大人手中。
又免了梅長生行大禮,說這是陛下的意思,老宦官白胖的腮邊笑出兩堆橫肉絲兒,“陛下說了,梅大人見旨便可明白,老奴這便告辭回宮。”
“勞煩公公。”梅長生送走人,撥指展開詔書。
當看到圣旨上寫著“巡撫江南”,他嘴角泛起意料之中的淺笑。
姜瑾被他留在了汝州,護國寺近日仍是派余小七盯守。七郎昨日報說,皇帝微服去洛水酒園兒看望大長公主之后,順路去了趟護國寺,仿佛是為法染國師查出了皇姑母誤診,而特意去道謝的。
皇帝在禪房與國師品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茶,無人敢窺探天子行止,所以無從知曉他們談了些什麼。
梅長生卻能猜想得到。
他顛了顛手里的敕書,那天夜里離開護國寺之前,他故意給法染留下兩句話:
我背后有江左梅氏倚靠。
我有大把時機時她相處。
他故意說得張狂,因為得意忘形之下的話,才能令人捉住漏洞。
倘若法染足夠聰明,他會把這兩點聽進心里,然后想方設法破除自己的優勢。
梅長生有家族做靠,他便會除了這依靠,梅長生想要留京,他大抵就會想法子將他調離上京。
所以前一日皇帝入寺詳談,第二日,就出了這一道外派梅長生的旨意。
這道手諭上特任梅長生為巡察使,卻又非正式的官職調令,說明皇帝希望梅長生這一次南下之行低調從事,而諭書上又明白無誤地下達三條指令:
一令梅長生巡察江南絲政;二協選當地的良信大商戶在官府造冊,收購坊車分攤織造,避免一家壟斷;三是聽取梅長生當日的意見,令他從臨安元氏與蘇州甄氏中挑取些讀書苗子帶回上京,破格入國子監。
江南紡車最多的便在梅家名下,多達千輛;江南讀書種子最多的也在梅家,子弟千人。天子,是下定決心要打壓梅家了。
可就在幾日前,皇帝對此分明還有所顧慮,對梅長生也懷有一份君臣相重的信任。
如此快便改變想法,法染功不可沒。
梅長生微笑,真是多謝他了。
同時低低感嘆一聲,“小皇帝,耳根子還是軟了些啊。”
寶鴉見阿耶遲遲不回,跑出來找他,看見男人立在那里獨自沉思,靜了一下,慢慢走過去抱住阿耶的腿。
“爹爹又要出遠門了嗎?”
梅長生回過神,饒是他有時候也要驚嘆,這孩子的直覺簡直敏銳得離奇。
他蹲身拉住寶鴉的手,朝小姑娘眨了下眼,“要不要和爹爹一道出門去?”
寶鴉眼睛烏溜溜地轉了一圈,頗為意動,繼而,卻為難地皺起包子臉,“可阿娘……”
梅長生笑了,他好不容易引法染入彀一回,為的,自然是一家子整整齊齊不分開啊。
正這時外頭通傳殿下回府。梅長生眉心輕儇,時候剛剛好。
牽著寶鴉才起身,宣明珠便過到小院這邊來了。
她方在洛河船舫上,收到屬下呈來江南遞送的家書,這才趕回府中。船上圖自在,女子只著一身輕容飄逸的雪白紗裙,純素一色無飾,那白色在淥鬢朱唇的艷襯下,美得極致,凈得極致,宛如坊間供奉的雪神娘娘。
悠容的步履由遠至近,身上卻是氳著淺淡的熏香酒氣。
寶鴉喚了一聲“阿娘”,跟隨宣明珠回府的梅豫執手叫了聲“父親”。
梅長生點頭,目視斯人,交領下的喉結克制一動。
移開視線欲行禮,宣明珠先道,“不必虛禮了,方才收到了從揚州來的書信。”
她頓住話頭,瞧了寶鴉一眼,而后才看著梅長生慢慢道,“信上說梅夫人舊疾復犯,如今臥榻想念孫女,很想見一見她。
”
宣明珠與梅鶴庭成親后,特意設了一條專門通往江南的信驛道,以便與揚州梅家通信,送信的速度比尋常驛站快上三成不止。